《祝福》：跟鲁迅学外貌描写
中学生写记叙文，离不开外貌描写，但写作时存在描写笼统、目的不明确等问题，有些学生还未脱离小学生写作稚气，一提到外貌即“大大的眼睛像葡萄，圆圆的脸蛋像苹果，高高的鼻梁，樱桃小嘴……”那么，如何写好外貌呢？教材可用的例子甚众，本文以鲁迅的几篇小说为例，试举几例。
01 展现而非告知，揭示人物身份与性格
契诃夫：“不要告诉我月光在照耀；让我看到碎玻璃上的闪光。”
外貌描写也好，其他内容的文学表达也好，不在于思想喷薄，而在于将思想隐藏在方程式中，让读者解码，作者只负责展现而非简单的告知。
比如，“她很美！”，这是告知，我们却无法体会到她的美，“她站在微风里，肌肤甚雪，明眸皓齿，盈盈走来，款款如垆边之月。”整句话没有出现一个美字，但读者已然从具体、形象、感性的语言文字中感受到美。
再比如鲁迅写《藤野先生》：“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
此处写藤野先生的出场，对于鲁迅所赞美的人物，他惯用的手法是欲扬先抑，写阿长也是这样的路子，为了后文突出藤野先生精神、人格的光辉，前文在外貌上就着意其相貌平平，甚至有些潦倒穷酸的模样。作者没有直接点明，而是通过“黑瘦、寒颤颤的旧外套”暗示了此人的不修边幅。
再比如《孔乙己》：“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 ”
“皱纹的伤痕”暗示时常挨打，也为下文写窃书挨打埋伏笔，“乱蓬蓬的胡子、脏破的长衫”表明此人贫穷，懒惰，又读了点书，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曾云：“作家只描写浮出水面的八分之一，而水下的八分之七由读者通过暗示去体会。”鲁迅先生只展示孔乙己“伤痕、乱、脏”等外在形象化特点，已然让读者明了孔乙己的身份、性格和处境。
02 抓独特性与辨识度，少即是多
外貌描写终极目标是让读者透过皮囊，看见灵魂，因此着墨不宜过多，重在抓住人物的独特性和辨识度，比如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鲁迅写寿镜吾先生：“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此处的“大眼镜”与后文老先生大声朗读文章形成呼应，刻画老先生的书卷气。
在《阿长与，<山海经>》一文，写阿长：“她生得黄胖而矮……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鲁迅对长妈妈有着深厚的爱，他说：“愿仁厚黑暗的地母，永安她的灵魂！”
可为什么写这样一位深爱的长辈的外貌，他只写“黄胖而矮”四字，是他不记得长妈妈的长相了吗？
非也，此处的黄胖而矮对应着“阿长”二字，一位黄胖而矮的人却被唤作“阿长”，只因这“阿长”之名是前一个女工所用过，黄胖而矮的一位妇女顶替了她的工作，竟然连名字也继承过来，突出了长妈妈的卑微弱小、被人轻视，在世间行走几十载，连符合自己身份、外貌的姓名也不配拥有。“黄胖而矮”既增加了阿长独特性和辨识度，也与姓名的来历结合，凸显了阿长不被重视的卑微。
然而，这位没有姓名的“黄胖而矮”的妇女给鲁迅买来了他心心念念的《山海经》，因此，鲁迅永远记得那天她穿的蓝布衫，那蓝色，是希望，是感动，是航船找到了大海的喜悦。
以上两处的外貌用字均少，但寥寥数笔契合文意的需要，可见，外貌描写不再多，而在于既要有辨识度，也要为具体的情节服务，少即是多。
03 外貌的动态变化展示人物命运
鲁迅先生的两篇小说都用到了对比的技巧，即通过写时代背景下人物外貌的变化，突出人物命运的多舛，进而引发读者思考人物的悲剧命运背后所折射的时代特征，突出旧社会吃人的“本领”。
比如《故乡》中，写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得棉衣，浑身瑟索着……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少年闰土虽出身农家，是打工人的后代，但从“圆脸、小毡帽、银项圈”等打扮可看出家境尚可，吃喝不愁，生活富足安乐。但中年闰土的“灰黄脸、破毡帽、松树皮般的手”已然彰显人生的贫穷、劳累与艰难。
对于豆腐西施杨二嫂的描写也是如此：“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 ”
在那样的年代，无论是勤劳朴实的闰土还是精明美丽的杨二嫂，生活都每况愈下了，抛开个人能力，只能将矛头指向当时的社会。
用外貌来彰显人生的变化，在《祝福》一文中，这一技巧用得淋漓尽致。且看全文对祥林嫂的五处外貌描写：
1.“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鲁迅先生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对眼睛的精准刻画成为了抓住人物神韵和本质的关键，《祝福》用的是倒叙，因此，祥林嫂第一次出场便是悲惨的模样，其中眼珠子尤其特别：“那眼珠间或一轮”，“轮”，车轮滚动之意，前面却加“一”字，写这眼珠子转的缓慢而笨重，一字就刻画了祥林嫂呆滞麻木的神态，被岁月、被周遭的人、被封建礼教的愚昧思想压得动也不敢动，失去了所有生存的活力和生命的动力，只剩下对现实生活的忍耐和对死后生活的恐惧。
2.“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3.“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这是祥林嫂刚刚从第一任丈夫家逃跑出来时的外貌描写，此时，她的脸是红的，还能“白胖”，她在四叔家做了许多活，一个人顶三个人，想必如此勤劳肯干的她，通过这种方式也获得自尊心，自我成就感、价值感的满足，虽命运多舛，但只要自我价值还在，生命的烛火就在，只是这最后一点烛火也逐渐要被人们的嫌弃给吹灭。
4.“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失去了第二任丈夫和孩子，祥林嫂回到四叔家，此时，她的外貌与前文基本一致，只是脸色失去了血色，眼光没有精神，但大体框架还在，可见，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有让祥林嫂彻底倒下，她只是悲伤了一些，迟钝了一些，不如先前灵活罢了。
5.“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攒够了钱，捐了门槛，祭祀时，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却被四婶一句：“你放着罢，祥林嫂！”彻底击垮了心神，外貌也开始轰塌，渐渐变成一团死灰。进而佐证了那句话：发生了什么事并不会击垮一个人，击垮一个人的，是周遭人的看法，以及由此，自己产生的看法。
鲁迅先生用以上五处外貌描写，展示了祥林嫂悲剧命运和当时社会对祥林嫂的步步摧残过程，在动态变化中，外貌的变化就是人生命运的变化。
祥林嫂已远矣，但类似的悲剧也许还在上演，只愿我们不要被他人的框架左右，活出自己的神魂来，只是，在那样的时代难，在这样的时代是否易？
在《祝福》结尾，鲁迅写道：“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在祥林嫂灰飞烟灭后，那些天地圣众是否真的会给吃人的“鲁镇人们”“无限的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