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与《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性描写比较
内容提要
在东西方描写性爱的小说中, 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和D.H.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影响最大、争议最多的两部作品, 由于这两部小说产生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家, 以及这两位作者对性的主观认识和艺术修养的差异, 导致了在性欲描写上的很大差异。本文通过比较认为, 《金瓶梅》主要是以男性为中心, 描写性的放纵和淫荡, 畸形和变态, 体现了肉欲狂欢的世俗精神, 但强调戒色劝善的主旨, 体现出作者在创作主旨上的戒色禁欲与具体描写上的淫荡纵欲的矛盾。《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主要是以女性为中心, 描写性的自然与美妙, 合理与圣洁, 张扬了灵魂与肉体、生命与激情交融的巨大活力, 表现出作者在性认识上的人本精神以及在性描写上的唯美倾向。
(本文计9360字)
性是一个古老而又神秘的主题, 从古到今,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 性作为人类延续后代的行为与自身欲望的骚动, 它又是一个神圣而永恒的主题。但人类从本能的原始性欲到自觉追求性欲的满足, 从对性欲的束缚到性意识的解放, 其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 作为社会生活重要方面的性必然成为文学反映的一个重要内容。
在东西方描写性爱的小说中, 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和D.H.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也是影响最大、争议最多的两部作品。由于这两部小说产生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家, 以及这两位作者对性的主观认识和艺术修养的差异, 因此, 他们在描写相同的性爱主题时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特征。本文试图通过对这两部小说中的性欲描写进行比较, 探讨中西性爱小说的不同特征。
《金瓶梅》描写性的放纵, 是本能与欲望的宣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描写性的美妙, 是灵魂与肉体的交融。茅盾评述《金瓶梅》时指出:“此书描写世情, 极为深刻, 尤多赤裸裸的性欲描写。……故描写性欲之处, 更加露骨耸听。全书一百回, 描写性交者居十之六七, ——既多且极富变化, 实可称集性交描写之大成。”①《金瓶梅》中的性描写, 从叙述内容来看, 可以分为四种情况:一是性关系过程的一般叙述;二是直接性行为 (如性交过程) 的描摹;三是对性欲、性行为的渲染 (大部分采用铺陈扬历的韵文) ;四是对性、性心理、性意识的提示和强调。从叙述篇幅来看, 大体可分为详、略两类, 略写为主约百次, 详写为辅约五十次。全书一百多处“不洁”文字, 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对性行为感官的再现, 是最露骨的官能行为的自然展示与最表层的生理感官的刺激。
《金瓶梅》中的男男女女公然不分场合、不分对象恣意地寻欢作乐。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西门庆永远处于追逐女性的亢奋状态中, 渔猎女色到了几乎疯狂的地步。第五十七回他对吴月娘说:“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 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 都是前生分定, 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刺刺, 胡诌乱扯, 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 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 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 就使强奸了姮娥, 和奸了织女, 拐了许飞琼, 盗了西王母的女儿, 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843) ②。这段话道出了西门庆这个商人出身的暴发户的色情狂心态。西门庆性征服的对象有:官宦家的千金、妓院中的名娼、小生意人家的浑家、结拜兄弟的妻子、家资颇丰的寡妇、前妻的陪房, 她们都成了西门庆寻欢作乐、发泄淫欲的对象。西门庆淫行不问时间、地点, 恣肆滥行, 小说中多次写到他白昼宣淫或秉烛房事, 有关性描写的语言、动作、场面极其粗俗、猥亵。
《金瓶梅》中的女主人公之一潘金莲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淫欲十足的荡妇, 小说中大量描写了潘金莲淫荡的语言、行为和心理, 如书中写道:“惟有潘金莲这妇人, 青春未及三十岁, 欲火难禁一丈高。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 皓齿朱唇。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望, 只等到黄昏。到晚来归入房中, 粲枕孤帏, 凤台无伴, 睡不着, 走来花园中, 款步花苔。看见那月漾水底, 便疑西门庆情性难拿;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 越引逗的她芳心迷乱” (180) 。书中写了“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和“潘金莲兰汤邀午战”, 还写了潘金莲在佛堂内与西门庆性交时“颤声柔气、呻呻吟吟, 哼哼唧唧” (141) 等等情状。潘金莲的性戏赤裸而多变, 通过这些描写既写出了她的性本能与性欲望的强烈, 又写出了她狂野的兽性。她狂热地、赤裸裸地展示自然性欲, 完全不受传统道德的节制。贞操观念、纲常伦理在潘金莲的意识中完全被冲破, 她的抗争和追求带有淫荡的、畸形的特征。也许《金瓶梅》的作者是力图通过直率的性描写来发掘和展示人的本能欲望, 使小说高蹈于理学之上, 从而迎合和拥抱读者, 然而从实际效果来看, 这些性描写却变成了肉欲的宣泄和本能的张扬。
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性”呢?劳伦斯有着与《金瓶梅》作者完全不同的理解, 他认为:“性与美是同一回事, 就如同火焰与火是一回事一样。如果你憎恨性, 你就是憎恨美。如果你爱活生生的美, 那么你就会对性报以尊重。当然你尽可以爱陈旧、死气沉沉的美而仇视性。但是, 倘若你要爱活生生的美, 你必然尊重性” (“性爱之美”) (《DH劳伦斯名著名文精粹》2-3) 。在劳伦斯看来, “交流的甜美之爱和疯狂骄傲的肉欲满足之爱, 合二为一, 这是最理想的。那样我们才能像一朵玫瑰。我们甚至超越了爱。我们两个既相通又独立, 像宝石那样保持自身的个性。玫瑰包含了我们也超越了我们, 我们也超越了玫瑰” (“爱情之火”) (《D H劳伦斯名著名文精粹》21) 。因此, 在《查太莱夫人的情人》里, 性爱成了非常重要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在这部杰出的小说中, 劳伦斯精细而又奇妙地描述了性爱的美妙。他写康妮和梅乐士的男女之间的性爱, 充满了唯美与诗意, 是灵与肉的合一, 是把人的心灵全部解剖的绝妙美文, 极为美妙动人。当人们阅读这些性描写的时候, 根本没有淫秽的意念, 更没有下流的感觉, 只有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愉悦的享受。由于劳伦斯把感情看作是一种能量, 把性看作是生命的一部分, 而且是最自然、神圣的一部分, 最不被现代人重视的一部分, 所以他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差不多把正常自然美好的性作为一种可以并且应该被崇拜的对象, 他不仅以极为诗意、优美的笔调描写了人们在健康性交过程中的快感和迷醉, 而且让两个主人公相互在对方的裸体上装饰花朵, 象征性和灵的水乳交融是人类的一种神话境界或伊甸园风光。
《金瓶梅》描写性的畸形, 是肉体狂欢与享乐的表现;《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描写性的自然, 是生命激情与活力的张扬。在《金瓶梅》中, 纵欲的春潮淹没了道德的旗帜, 作者描写了性的畸形和变态, 小说中的男男女女在动物式的交欢、奸情和乱伦中享受着肉体的欢娱。
小说中有大量关于“淫器”、春药和春宫图的描写。在《金瓶梅》中, 自称“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 也曾养的好大龟” (第三回) 的西门庆, 随身带着“淫器包儿”, 里面有银托子、相思套、硫磺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勉铃等等 (见第二十七、三十七、三十八、五十回等) , 这些都是增进性交快感的淫具。除了使用淫具外, 西门庆还向胡僧求有“房术的药儿”。第十三回末尾还描述了西门庆的一件春宫手卷:“内府衢花绫裱, 牙签锦袋妆成。大青小绿细描金, 镶嵌十分干净。女赛巫山神女, 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 解各二十四, 春意动关情” (210-211) 。小说中有许多性变态行为的描写。如西门庆让王六儿叉开腿用艾球点成火去烧巴;让潘金莲、李瓶儿脱光衣服, 挨他的马鞭子。书中写李瓶儿“喜好马爬着, 教西门庆坐在枕上, 她倒插花往来自动” (第十六回) 。潘金莲擅长于口交, “明知妇人第一好品萧”, “捧定那话, 往口里吞放” (第十回) 。王六儿更是集李、潘二人之长于一身。《金瓶梅》中还有关于性的偷窥、潜听的描写。如回目即赫然标出“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有大量关于丫鬟、童仆以及寺庙和尚“听淫”“窥淫”的描写, 从窃听者与偷窥者的耳中、眼中恣肆铺陈、淋漓尽致、露骨耸听地描摹秽行的声态。小说中还描写了大量性的乱伦行为, 表现了这种不加选择的纵欲倾向。书中描写了兄弟和嫂嫂的通奸——王六儿与二捣鬼, 女婿和丈母娘乱伦——潘金莲与陈经济、宋得与周氏, 主人与仆人胡搞——西门庆与女仆惠莲等乱搞;主母与家童通奸——潘金莲因琴童容貌长得标致, 于是勾搭上他, 而小小年纪的琴童, 把与主母的通奸当成趣事在同伴中炫耀。
康正果指出:“综览《金瓶梅》全书的每一处描写, 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 传统文学中常见的情爱和美感因素已经完全被排除在外。性行为成了一种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的日常活动, 它伴随着酒后的兴奋、午睡醒来的困懒、园中浇完花木后的无聊, 处理公家事务和应酬宾客中的片刻空闲……它成了西门庆最重要、甚至是惟一的享乐方式。因为享乐与真正的内心快乐毫无关系, 它追求的是满足和刺激, 它本质上是一种把对象作为消费品去使用的活动, 所以对西门庆来说, 凡是与他交欢的女人, 无论是妻妾还是姘妇, 全都与妓女没有什么不同…… (妇女们) 一方面把自己作为‘物’供他人享用, 一方面又从他手中索取物来装饰自己, 通过‘我占有物’的形式使自己陷入了‘我等同于物’的事实” (227-228)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指出:“如果欲望从不遭到压抑, 如果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与任何人性交, 那么就没有温柔的爱情可言了” (224) 。如果说禁欲主义是对人的本性的异化, 那么, 仅强调本能和主张本能的放纵, 无疑也是对人的本性的另一种异化。《金瓶梅》对于性畸形与变态的描写无疑是对性原欲的恣意放纵, 也是属于对人的本性异化的表现。
在肉体与精神的关系上, 劳伦斯认为, 性的最高境界, 是通过肉体的紧密结合, 实现灵与灵的交融和沟通。他说:
对于个体来说, 性交行为是一种巨大的生理体验, 十分重要的生理体验。……在性交行为中, 俩人的血液像风暴, 似狂涛, 涌向对方, 越来越近, 最后碰撞, 溶为一体。巨大的交换的闪光出现了, 像电流相遇或充电云团释放出的电火花一般。这是穿越俩人血液的闪电, 这是情感的雷鸣, 沿着每个神经逐渐轰响而去——之后, 紧张的状况消失了。……两个人再度分开。但是他们像以前一样吗在暴风骤雨前后的空气是一样的吗不, 空气似乎变得清新, 充满了新的气息。在成功的性交之后, 男人和女人的血液亦是如此。(“性的诞生”) (《D H劳伦斯名著名文精萃》57)
小说中描写康妮在与梅乐士第一次“同步”达到性高潮后, 她“明白了她的里面, 另有一件深藏着的东西了。另有一个自我在她的里面活着, 在她的子宫里, 脏腑里, 温柔地融化着, 燃烧着”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193) ③。那天晚上康妮不愿意洗澡, 因为他的肉紧贴过她的感觉, 对她而言, 现在是可贵神圣的了。在康妮摆脱了以往对性的恐怖和羞愧时, 她就能把性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就能像在理性和精神上接受自我一样, 在性方面也接受自我。这正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
当他进到她里面去的时候, 他明白了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和她做温情的接触, 而保存着他的骄傲、尊严和一个男子的完整。……当他的精液在她里面播射的时候, 这种创造的行为中——那是远甚于生殖行为的——他的灵魂也在向她播射着。
现在, 她是完全决定了:她和他是不可分离的了。(405)
《金瓶梅》以男性作为中心, 宣扬男尊女卑;《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以女性作为中心, 主张男女平等。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宗法血缘制度的封建社会中, 中国女性处于一种从属地位, 一方面她们处于强大的男性文化的包围之中, 其人生价值只能体现在她们所依附的男性身上, 不可能有自己的主体意识;另一方面宋儒所提出的“三从四德”之类有关妇女的行为规范长期以来限制她们的思想与人身自由, 日侵月久, 渐渐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 左右着她们的行为举止, 渐渐习惯于屈从男子, 以获取社会的认可。在两性关系上, 《金瓶梅》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纵欲主义的描写。西门庆是小说中的第一主角, 所有与他有关的性描写, 无论动作、语言、结果, 他都处于体验主体地位。他所面对的女子则往往由于各自的地位、容貌、身份和个性的不同, 或是他的猎物, 或是他的性游戏的伙伴, 或是他满足自己虚荣心的目标, 或是证明自己男性能力的对象。小说中大写西门庆的性自由、性快乐、性能力, 尤其大肆渲染他百花占尽、一夜双驭、金枪不倒、身手不凡。小说中描写的性行为, 以西门庆最多 (近百次) , 与他发生性关系的女性达十八人之多 (不包括卓丢儿) 。女性以潘金莲为最多, 与她发生过性关系的男子五人 (不包括武大) 。女性作为男子的附庸, 在性行为的过程中, 潘金莲、王六儿、李瓶儿等女性主要是为了迎合和取悦于西门庆, 性行为本身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太多的快感, 相反有时还会给她们带来折磨与痛苦。
西门庆的性快感大多是建立在对女性生理和心理摧残基础上的, 西门庆在性交时, 往往以使女子感到痛苦为愉快。第六十一回当潘金莲向西门庆发泄对他与李瓶儿关系不满, 并加以干预时, 西门庆“暴怒起来, 乃骑在妇人身上, 纵那活儿自后插入牝中, 两手搂抱其股, 蹲踞而摆之, 肆行搧打。连声响亮。……西门庆口中呼叫道:‘小淫妇儿, 你怕我不怕再敢无礼不敢’”用性虐待来惩戒对他的男性人格尊严、权力的不恭的女人。如西门庆二战林太太描写得更为恣肆、夸张, 除了一大段半骈的文字形容性交阵势外, 末尾还写了西门庆醉烧阴户等情状。西门庆在性行为中摧残女性的主要目的在于加强性刺激, 以痛苦的方式唤起欢乐。小说中描写西门庆对一些女性的性征服无往不胜, 是为了展示西门庆的性能力和男人的权威。西门庆的种种对女性的性虐待, 无疑是对女性最残酷的践踏。
与《金瓶梅》完全不同的是, 《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的性描写是以女主人公康妮为中心展开的, 她是一个完全不同于《金瓶梅》中潘金莲“荡妇”形象的人物。康妮受当时社会环境、家庭地位、现代教育, 以及父亲的艺术职业和母亲自由、激进思想的影响, 她既有着“上流社会”的道德原则和生活规范, 更有着现代女性的理想与追求。康妮十五岁到德国学习音乐时, 曾与男子们热烈地争论着哲学、社会学和艺术上的种种问题。她的学识并不亚于男子, 甚至胜于他们, 所以热情的谈话、欢快地唱歌和林中野宿, 是她与同学们经常做的事。在与丈夫结婚之前, 康妮已经与自己大学的同学谈过恋爱, 并“赐身于平素最微妙、最亲密在一起讨论的男子了” (4)。“在这些生动的、毫无隐讳的、亲密的谈心过后, 性行为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那只好忍受。那象是一章的结尾, 它本身也是令人情热的:那是肉体深处的一种奇特的、美妙的震颤, 最后是一种自我决定的痉挛, 宛如最后一个奋激的字, 和一段文字后一行表示题意中断的小点子一样” (5) 。
康妮在抗争和追求中不断完善自己, 实现自我, 表现高雅的情趣。由于丈夫在战争中受伤, 身体自腰以下失去功能, 康妮在极度的压抑和苦闷中, 与丈夫的朋友迈克里斯偷情, 但迈克里斯是个自私而粗野的家伙, 根本不体贴康妮的需要, 只是一味地发泄自己。她在和迈克里斯有了肉体的经验之后, 感到精神上的冲突, 因此, 当迈克里斯再次用财物甜言相诱时,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和梅乐士相爱后, 表现出女性的宽容、理解、安静和幸福。她所不能忍受的就是丈夫允许她和别人生孩子, 她觉得这是人格的耻辱, 她追求的是人性的完美, 自然的发展, 而不是兽性欲望的发泄。第七章写道:
康妮听着他的话, 心里的反感和厌恶越发深下去。他所说的都是些败坏人类生存的可怖的半真理。一个理智健全的男子, 怎么能对一个妇人说这种话,不过男子们的理智是不健全的。一个稍为高尚的男子, 怎么能把可怖的生命责任诿在一个女人身上, 而让她孤零零地生活在空虚之中……
在这时期, 康妮有时真觉得她快要死了。她觉得自己是给妖魔的谎言, 给可怖的白痴的残暴压得要死了, 克利福在企业上的奇异的能干使她惧怕, 他自称的对她的崇拜使她惊怖。他们之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只用着崇拜偶像者的宣言去挖苦她, 那是丧失了势能的人的残暴。她觉得她定要发狂了, 或要死了。(159)
劳伦斯充分肯定女性性的合理性, 主张她们应该去真实自然地体验生活, 去做一个完整的活人。我国学者潘一禾曾因此感发道:
许多事都有个要点 (point) , 可是生活的关键 (point) 是什么女人明白生活是一条流水, 缓缓曲折的流水, 同流、分流、再同流——在悠长微妙的流动中绝无句号, 没什么要点, 尽管有流得不欢畅的地方。女人惯于把自己看成是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 充满着吸引、欲望和美, 是能量和宁静的舒缓流水。男人则把她们当作工具, 是爱的工具、劳动的工具、政治的工具、享乐的工具。作为工具, 女人们也变得有真谛了 (Pointed) , 她们由此要求一切, 甚至儿童和爱都有个真谛。……生活绝非是个真谛问题, 而是一个流淌的问题。关键在于流淌。
自己活也让别人活;自己爱也让别人爱。花开花败, 都随其自然而去, 哪有什么要点 (Point) 。(潘一禾65)
《金瓶梅》描写性的淫荡, 强调戒色劝善主旨;《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描写性的纯洁, 宣扬性爱合理无邪。《金瓶梅》写男女性欲, 大抵以福善祸淫、循环果报为主旨。打上了维护封建道德“劝善”的印记。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及声明该书是“明人伦、戒淫奔之作。”《金瓶梅》卷首有这样四句诗:“二八佳人体似酥, 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 暗里叫君骨髓枯” (1) 。小说以项羽、刘邦尽人皆知的情事作为入话, 为的是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 因与了破落户相通, 日日追欢, 朝朝迷恋, 后不免尸横刀下, 命染黄泉……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 爱他的丢了泼天哄财产, 惊了东平府, 大闹了清河县。作者这样引入他的故事, 是要告诫人们纵欲者终极的归宿必将是死亡, 因为性活动是要有限制的, 它必须受伦理道德的制约。在《金瓶梅》第100回有首回末诗, 历来把它看作是作者有意流露自己创作动机、点明主旨的诗——“闲阅遗书思惘然, 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 经济颠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 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 遗臭千年作话传” (157-158) 。从上述引用的诗词中可以看出作者写作主旨是要告诫天下男人以色为诫, 其目的就是惩恶、扬善、戒淫。
《金瓶梅》注重展示个体欲望的放纵, 将性与人生的毁灭连在一起, 最后以“人祸自取”的结局唤起世人的自诫之心, 这是作者的独具匠心之处。小说中男人占有和蹂躏女人, 女人也玩弄和施虐男人, 男男女女玩着以生命为代价的游戏。西门庆纵欲而亡, 他是吃了潘金莲给的胡僧药过量, 狂荡脱阳而死。庞春梅、李瓶儿、潘金莲、惠莲等等, 她们都是死于性行为过滥。《金瓶梅》以极写淫鄙来“戒淫奔”, 把人间悲剧归结为“福善祸淫”的果报循环, 回避社会的因素。茅盾指出:“描写极秽亵的事, 偏要顶了块极堂皇的招牌——劝善;并且一定是迷信的果报主义。好淫者必得奇祸, 是一切性欲小说的信条——不问作者是否出于诚意。为了要使人知道‘好淫者必得奇祸’而作性欲描写的小说, 自然是一桩有意义的事。但是不使淫者受到社会和法律的制裁, 而以‘果报’为惩戒, 却是不妥。因为果报主义托根于迷信鬼神, 一旦迷信不足束缚人心, 果报主义就失了效用。那时候, 劝善的书反成了诱惑。”④这段分析是极为有见地的。
《金瓶梅》中一方面大量描写性, 恣情享乐, 可谓性纵欲狂欢;而另一方面通过写纵欲而亡的结局, 来宣扬制欲劝善,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矛盾, 但如果结合晚明时代背景和社会思潮来分析, 我们就不难理解作者在创作观念、目的与创作构成中所表现出的这种矛盾的原因。明朝中后期是“禁欲主义”向“纵欲主义”转折的时期, 传统男耕女织的生产方式被打破, 礼法堤防开始崩溃, 从禁欲倒向纵欲, 整个社会所表现出的是世纪末的混乱和动荡。因此, 《金瓶梅》表现了世纪末中国封建社会荒唐堕落的现象, 表现了封建礼教的禁欲主义束缚下人们的性压抑、性饥渴、性变态和性反抗。从这一角度来说, 小说中所表现的情欲解放与人本思想在当时是具有进步意义的。由于作者长期受传统道德观念的熏陶, 以及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匡时世、济民心的使命感, 又使得他不得不在小说中将旧的礼教精神和道德伦理规范纳入其中, 用小说来进行道德说教,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小说又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和消极意义。
劳伦斯在“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辩”一文中指出:“我要让男人和女人们全面、诚实、纯洁地想性的事, 即使我们不能尽情地纵欲, 但我们至少要有完整而洁净的性观念” (《DH劳伦斯名著名文精萃:性爱之美》224) 。他在“爱情之火”中又说, “男女之间的爱, 如果是完整的话, 应该是双重的, 既是纯粹的思想的交流统一, 又是纯粹性的摩擦” (《D H劳伦斯名著名文精萃:性爱之美》19) 。性只有将思想和感情结合起来才是完美的, 这种思想与情感, 或者说, 意识与本能相结合的思想, 是劳伦斯性爱观的重要内容。由于劳伦斯把握的理性尺度始终不曾偏离自己的初衷, 因此, 他写康妮和梅乐士的肉体快感, 完全出自对性爱纯洁无邪的观念, 出自作者主观的心理感受。作者描写康妮对性爱感觉时, 这样写到:“她已经沉醉在她温柔的美梦里了, 好象一个发着芽的春天的森林, 梦昧地、欢快地在呜咽着。她可以感觉着在同一的世界里, 他和她是在一起的, 他, 那无名的男子, 用着美丽的两脚, 神妙的美丽的两脚, 向前移动着。在她的心里, 在她的血脉里, 她感觉着他和她的孩子, 他的孩子是在她所有的血脉里, 像曙光一样” (198) 。劳伦斯很好地把握住语言的洁净、意识的纯真, 塑造出康妮这样的由苦闷解脱后幸福的人性完美的复活的形象。
20世纪20、30年代的英国, 正是工业发达、机器吞噬人性、社会贫富贵贱严格对立的时代。正如梅乐士所说:“人变成工作的昆虫了, 他们所有的勇气, 他们所有的真正生活都被剥夺了。我定要把地球上的机器扫个干净, 绝对地了结了工业时代, 好像了结了一个黑暗的错误一样” (320) 。人似乎越来越成为工业文明的奴隶, 人性受到不同程度的扭曲。劳伦斯以批判的态度揭示工业文明中人的困惑, 他在小说中写道:“这并不是妇人的过失, 甚至不是爱情的过失, 也不是性欲的过失。过失是从那边来的, 从那邪恶的电灯光和恶魔似的机器的嚣声来的。那边, 那贪婪的机械化的贪婪世界, 闪着光, 吐着炽热的金属, 激发着熙来攘去的喧声, 那儿便是无限罪恶所在的地方, 准备着把不能同流合污的东西一概毁灭” (169-170) 。劳伦斯一方面把性当作人的本能加以肯定, 以同情和理解的笔触描写了查太莱夫人的经历, 另一方面揭露了工业社会对人性的戕害以及资产阶级道德的虚伪、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