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人们通常所说的色情小说有两个似乎彼此矛盾的特点,其一是大段大段以刺激读者感官、挑逗读者性感受为目的的性描写,作者对自己所写的东西实际上是欣赏甚至着迷的;其二是不少地方有浓厚的道德说教,意思是色欲可怕、纵欲害人、因果报应等等。前者实,后者虚。
看这些小说的人恐怕没有一个是抱着“受教育”的目的来看的,而是沉湎于这一语言春宫图之中。如果说后一个特点也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使读者潜在地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使本来很自然的东西一开始就带上极不自然的神秘色彩。由此可见,这两个似乎矛盾的特点其实有着内在的一致。
而萨特的小说,对于那些所谓的性变态、窥裸狂的描写,既不是带有欣赏性的刻意渲染,也不是带着道德眼光予以谴责,而是十分自然地写出来,就象它们本来那样写出来。阅读这些段落,我们没有感官受到冲击的感受,与读那些色情小说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同时,我们有一种十分新鲜的感受,因为这样既直露而又不带色情意味的描写我们还十分少见。它揭示出,人的存在就是这样的:说不上好坏、善恶、美丑;只是显得没有什么理由,显得多余,让人有点些恶心。
从这篇小说的性描写中,我们可以找到萨特本人的一些性特征。小说中希尔拔有一句话:“对女人我是不会杀死她们的。我会向她们的腰部开枪;或者向她们的小腿开枪,迫使她们跳舞。”萨特当然不是以希尔拔自居,但这句话仍然反映了他对男性和女性有完全不同的态度。
我们还记得,萨特同男性的关系,总是有暴力横阻于其间;而他对女性,却从来不会使用暴力。这句话实际上反映了这一种区别,不过将它转化为是否杀死对方。
小说中还有一个对希尔拔和他的同事见面情况的描写:他对同事十分客气,这是出于礼貌,虽然他连和他们握手都感到厌恶,握手时总是戴着手套。而他发现,那些同事之间总是脱下手套来互相问好,而脱手套的方式让他感到厌恶:他们掀翻手套,让手套慢慢地沿着手指滑下来,使肥厚而布满皱纹的手掌赤裸裸地显露出来,这就象脱裤子一样,显得十分猥亵下流。
这一描写反映了萨特对于男性的某种距离感,以及对于男性间的亲密关系的厌恶之情。对于脱手套的描写可以说是细致入微,应该是来自他平时对有关情景的观察,与前面所述《恶心》中对于同性恋的手的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
希尔拔不同妓女性交而只是窥视其裸体,最后以被妓女手淫而结束他的性活动。其中有多少是萨特本人的性特征的反映?显然,对做爱(性交)某种程度的厌恶,这是萨特的性特征,希尔拔的行为反映了这一点。
至于以窥视裸体为乐,应该不是萨特所喜好的。当然,萨特同女性在一起进行爱抚活动时,通常都赤裸着身子,但萨特并没有窥裸癖。他曾经说过,在他看来,裸体的女性并不比穿衣服的更加真实。
当他想起某个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女性时,头脑里浮现出的总是她穿衣服的形象,而非全裸。这里对希尔拔窥裸癖的描写,并非夫子自道,而毋宁说是对希尔拔的某种讽刺。
希尔拔要妓女为他服务,通过手淫而让他达到性高潮,这一描写也不是萨特性特征的反映。萨特在同女性相处时恐怕不会有类似的行为。因为在性活动中,萨特从来都是主动的,他只有爱抚对方的感觉,而没有被对方爱抚的感受。他从来都感受不到被对方抚弄的愉快。因此,在这一点上,萨特是将一个他不喜欢或无法感受的性活动方式加在他的小说人物身上,这是小说家常干的事情。
我们注意到,萨特在谈及他同女人的关系以及他的性行为时,多次提到“猥亵”这个词。例如,他说同波伏瓦在一起时,深深地感受到因自己的猥亵而给对方造成的困窘,特别是在早期;又如,他说波登讲了一个同他在一起的猥亵故事,因此把她看得很低级(当然,他也承认自己显得猥亵,因此我把那一章定名为“猥亵的萨特”);再如,他在评论自己同万达的关系时说,虽然他俩的关系不能说是猥亵的,但也不完全排除这种因素。
那么,他所说的猥亵究竟是什么意思?通常所谓的猥亵就是下流,下流动作,下流行为;而这些动作行为是对他人的一种性侵犯,如猥亵某女性就是对她作出一些性方面的举动从而使她感受到骚扰和侵犯,而对方可以据此控告猥亵者,猥亵者要负法律责任。
萨特所说的猥亵是否也是此意?我想,首先可以排除一点的是,他显然不是从法律角度谈猥亵。即使被猥亵者自己并不感到受侵犯,这种猥亵仍然是存在的。
萨特所说的猥亵,是与性虐待狂和性受虐狂联系在一起的,他实际上是指人们性活动中的一种行为类型。例如,一个男子全身赤裸,站在一个女子面前,他这个样子是否是猥亵的?又如人们性交的样子看起来是否是猥亵的?
笼统地说,这都既不能说是猥亵的,也不能说不是猥亵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在他人面前赤身裸体,是否有性交活动,而在于这个样子和这种活动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中出现和进行,人与人的关系怎样。
一个人赤身裸体,仍然可以显得十分优雅(与猥亵相对),并由于这种优雅而显得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衣服遮蔽着;同样的,一个人的身体尽管有衣服遮盖着,由于它的某种活动仍然可能显示出猥亵来。那么,究竟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猥亵现象呢?
萨特认为,如果一个人的肉体是被某个没有被它激发起情欲的人发现时,它就是猥亵的。换言之,一个处于性虐待狂或性受虐狂状态的人,他对他人显示的和对方对他显示的都是猥亵的景象。
而处于情欲状态的两个人,他们的身体和活动是优雅的。这就是说,对每一个人来说,对方的活动和形象既是必然的又是自由的;它是必然的,因此没有脱离当时的境况,不是没有理由的,不是多余的;它又是自由的,因此他的身体显现为境况中的心理,是不可预测和不可控制的。
正因为如此,即使是赤裸着身体,两个处于情欲状态的人,彼此看对方似乎有一层薄纱遮盖着身体,在揭示中被遮盖,这层薄纱就是优雅。即使有着各种性活动,两个处于情欲状态的人,彼此并不能直接占有对方,而只能以自身的肉体化来引起对方的肉体化,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双方阻隔,而这道屏障就是优雅。
性虐待狂要做的是将这个优雅摧毁,直接占有对方,于是他使自己和对方在形象和活动中显示为猥亵。就他而言,他将自己的身体视为工具,于是他的形象和活动,不再是既必然又自由,而是非此即彼。既然是工具,他的身体就没有自由,而是为着特定目的而运作,因此他的活动是可以预测的;然而他自以为是完全自由的,为此而显现的形象和活动就显得没有必要,是多余的;这就是猥亵。
而性受虐狂的情况也一样:他的身体被性虐待狂看成一个工具,而他自己也把自己看成一个供他人使用的工具,他按照他人的意志作出种种姿态和动作;然而对方想占有的并不是一个机器人或植物人,而是一个自由人,因此希望他自由地表现出愿意被折服和被奴役,这就使得他的形象和活动具有某种多余性或无缘无故性,这就是猥亵。
由此我们来看萨特同女性的关系。首先,他认为猥亵不是一个好的东西;他应该尽可能地减少自己身上猥亵的成分;其次,既然他在同女性相处时有一种性虐待狂倾向,他不可能完全没有猥亵的东西。
在相处的女性中,波伏瓦是一个异数。在某种意义上说,波伏瓦对于萨特是唯一的。60岁时他对让松说,波伏瓦既有男人的智慧,又有女人的敏感;他在她身上找到了他所欲求的一切。将近70岁时他对波伏瓦说:“我发现你具有我要求于女性的最重要的性质。因此,这就把其他的女人放在一边去了——例如,她们可能只是长得漂亮。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你体现的东西比我希望于女性的多得多,别的人则较少,这样她们也较少卷入。”
萨特甚至对波伏瓦说,由于有了她,就妨碍他同其他女子生活在世界中。波伏瓦问这是什么意思。萨特进一步解释说,真正的世界,就是他和波伏瓦的世界;与此相比,他同其他女性的关系就显得有些低下。如果要拿我们刚才关于猥亵的观点来分析,可以这么说,在同波伏瓦的关系中,萨特尽可能地减少猥亵的成分,尽可能地消解自己的性虐待狂倾向。
其原因在于,无论在哪一方面,他们都是平等的,他们的关系包括性关系都是相互的。萨特承认,这样一来,他俩在肉体关系方面的强度会有所减弱,但换来的是他追求的两性间的平等以及情欲的相互性。
而他同波登的关系正好相反,一开始就处于不平等的状态。萨特在心中是瞧不上波登的,认为她很低级。在具体的性行为中,他不但觉得她是猥亵的,也感受到自己的猥亵性。他在给波登的公开信中说自己是色情狂即性虐待狂虽然不完全是事实,但他的性虐待狂倾向确实有了较为充分的发展,而性品格较平时要低下得多。
当然,萨特在同波伏瓦的关系中也不是一点猥亵的成分都没有,只是很少;而在同波登的关系中也不完全都是猥亵,只是较多,占了主导的地位。
萨特同万达的关系介乎波伏瓦和波登之间,即那种猥亵的成分仍然存在,但不是那样浓。这是因为,萨特同她的关系肯定不是那么平等的,但由于他对她有较多的体贴之意,那种性虐待狂的倾向得到一定程度的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