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内心的全部深度
秋分。晴天。算得上风和日丽。上半夜，月圆。下半夜，不知什么时候雨点开始密敲玻窗。隔日便是中秋。这细细密密的雨点，不紧不慢地落着，落在每一粒桂花上，桂花撒了一地，桂香渐寂。这雨于我，是好雨。本计划天晴去龙门浩的。这雨帘帮我锁了门。我便安心写读书笔记。
猫咪波儿亦凑过来，踡在书旁。
《卡拉马佐夫兄弟》上下册，一共985页。
其实，这书月前已读完。一直想写点什么，但面对这座浩浩高山，淼淼大海，却不敢下笔，无从下笔。就像面对《红楼梦》，不能轻易只说宝玉的痴。虽然，《卡拉马佐夫兄弟》与《红楼梦》风格完全不一样。犹如野柳港口望日出，波涛上朝霞铺天盖地；或如拉霍亚海滩观日落，日月星辰都在其中。抓住一片云，便要漏掉无数片云。不甘心。即使挂一漏万，也想要捉住一些星光，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座高山上，这片海洋里。
这雨天，抽出部分章节重读，边读边记。
一未完的书
说《红楼梦》是残书，毕竟还有人续了后四十回。《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压卷之作。计划中有上、下两部，最后只写完了上部便与世长辞。
这是一部无人能续的书。
作者在《作者的话》开篇第一句说即说:我在动笔为本书主人公阿列克塞·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立传之时，心情有点困惑。
读完了第一部，发现阿列克塞不是绝对的主人公。老头子卡拉马佐夫、大哥德米特里、二哥伊万、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都算得上主人公。于是，这部未完的书留下了大大的悬念和张力。阿列克塞从修道院回到尘世，他会有怎样的故事呢?大哥德米特里能从押送站逃出成功吗?他和格露莘卡会幸福吗?他会不会中途又想回到卡嘉身边?二哥伊万的震颤性谵妄症能治好吗?他会爱上卡嘉吗?
作者是否会继续追问:上帝存在吗?
二. 卡拉马佐夫式的偶合家庭
典型的偶合家庭。
老卡拉马佐夫。大儿子德米特里，二儿子伊万，三儿子阿列克塞，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其中伊万和阿列克塞同母。
老卡拉马佐夫在大家眼里是一个老小丑。长着一张淫邪的脸。有钱。自私。贪婪。纵淫无度。不爱妻子也不爱孩子。没有朋友。没有爱。只爱自己。与大儿子德米特里为了格露莘卡争风吃醋，最后被斯乜尔加科夫所杀。
德米特里。在部队里呆过。无钱。因钱与老卡拉马佐夫闹翻。尊敬并害怕伊万。喜欢和信任阿列克塞。热情。粗暴。真诚。无理性。无神论者。与老卡拉马佐夫互为情敌。他处处扬言要杀了老卡拉马佐夫，留下了洗不白的证据，最后被误判为杀父凶手，流放西伯利亚。
伊万。无神论者。爱钱。爱受人尊敬。高傲。太爱女人的魅力。爱安稳舒适。不喜欢德米特里，充其量只是偶尔有些同情他，即便如此，也掺入深刻的蔑视，而且几乎到了厌恶的程度。在内心深处，他也蔑视老卡拉马佐夫。他恨他们。希望一条爬虫吃掉另一条爬虫。他爱过弟弟阿列克塞。但他最具有老卡拉马佐夫气质。所以，他也害怕自己具有老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他明白一切。所以，他最痛苦。
阿列克赛。信仰上帝。热爱基督。老卡拉马佐夫眼中的天使。德米特里最信任的人。伊万心中黏糊糊的叶片和蓝天。除了德米特里自己，凶手斯乜尔加科夫，他是唯一坚持认为德米特里没有杀人的人。也是他，不动声色，最先对伊万道破:不是你!凶手“极有可能”是斯乜尔加科夫。
斯乜尔加科夫。老卡拉马佐夫的下流行为偶得的私生子。冷眼旁观卡拉马佐夫一家子。他怕德米特里的粗暴会杀了他。他是唯一读懂读透了伊万的人。他知道伊万和老卡拉马佐夫一样，所有的孩子中伊万最像他，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灵魂。他蔑视阿列克塞，认为他不值一提。他不甘心自己的出身，希望出人头地，远走他乡。他设局，杀了老卡拉马佐夫，嫁祸于德米特里。一个无神论者，也许是受到良心折磨，案头摆上了《叙利亚修士伊萨克神父箴言录》。但最后以自杀出局。
在这个故事中，阿列克塞是线，从大哥到二哥，从卡嘉到格露莘卡，从伊柳沙到郭立亚。
德米特里在明处，如肉身；伊万在暗处，是理性；阿列克塞无处不在，是精神。斯乜尔加科夫是躲在暗处的那个魔鬼。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一支冷酷的笔，划下了人性幽暗之处的那些精细条纹，弯弯曲曲，曲曲折折，跌跌宕宕，层层叠叠，起起落落。却又满怀悲悯。这是悲剧。老卡拉马佐夫可悲的被儿子杀死，德米特里被冤，斯乜尔加科夫挣扎着想去远方以摆脱现状，却以上吊告终。
这一切，谁能搭救?
阿列克塞泪流满面，走出修道院。
迎接他的尘世，会让这个小天使长上飞翔的翅膀吗?
三. 描绘人内心的全部深度
陀氏说: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不，我是高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我的意思是，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
第一遍读完全书时，让我震撼的几个人物是:佐西马长老提到的神秘客人。德米特里。卡嘉。格露莘卡。
重读时，才发现，全书对人内心探索最深的却是:伊万和斯乜尔加科夫。
而对于作者提及的主人公阿列克塞，只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善意的存在。天使般的存在。
所以，在这里，我想记录的是那些印象深刻的片段，激荡人心的词句。
（一）神秘客人的去而复返
【“还记得吗，有一天半夜时分我去而复返又到了你家?我还嘱咐你记住有那么回事。你可知道，我第二次到你那儿去干什么?我是打算去杀你的。”
我不禁哆嗦起来。】
当时，我读到这里，也是一个激灵。
这位神秘客人，十四年前谋杀了一位有钱的太太。在风平浪静之后，他的事业也风生水起。然后结婚生子。但慢慢他开始被自己的谋杀案纠缠，常常做噩梦。他幻想着能站起来，走到大庭广众之前，向大家宣布自己杀了人，以释放心魔。这个念头反复纠缠着它他，却缺乏一个推力。这时他认识了佐西马长老，在拜访佐西马长老的过程中，逐步信任了他，便把杀人始末和盘托出。刚说出来，他以为自己轻松了。没想到，佐西马长老又成了他的另一个心魔。他知道长老不会告发他。
长老对他说:去宣布。
长老翻《约翰福音》给他看:
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他说长老站着说话不腰疼。长老又翻《希伯来书》给他看:
落在永生上帝的手里，真是可怕。
后来，他去宣布了。
在他病重临死之前，他痛快说出以下一段话来:
【我考虑的是:“如果我不自首，我有何面目再见他?”哪怕你远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活着，我就无法忍受这个念头:你活着，你什么都知道，你在谴责我。我对你恨极了，仿佛你是罪魁祸首。于是我第二次来到你家，我记得你桌上有一把匕首。我坐下来，要你也坐下，我考虑了足足一分钟。要是杀了你，即使我不宣布过去那桩罪行，这一桩新的谋杀案一样会导致我身败名裂。但那时我根本你这样想，也不愿去想。我就是恨你，拼命想对你报复，为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报仇。但我的上帝战胜了我心中的魔鬼。不过我要告诉我你，死神离你从来没有比那时更近。】
这一段文字，读来惊心动魄。一念生，一念死。只因长老知晓了他的一切。而这一切，是他主动告诉长老的。
知道太多，不一定是好事情。即使是别人主动的推心置腹。每个人都有自己内心的秘密领地，其平衡不能轻易打破。否则，不是自己就是最知道自己领地秘密的那个人，需要再打破或修复一些东西，方能重建新的平衡。
（二）德米特里的爱向左还是向右
故事尾声第二段，反复读了很多遍。
卡嘉对米嘉说:如今你另有所爱，我也另有所爱，可我仍然永远爱你，你也永远爱我，这你过去知道吗?听着，你得爱我，一辈子爱我!
米嘉说:我会爱你一辈子!一定如此，永远如此……
米嘉因为格露莘卡离开卡嘉，卡嘉在米嘉的案件中拿出了最不利于案件的证据，导致米嘉流放西伯利亚。判决后，她又不顾一切想法救他，帮他逃走。这两个人，天生一对儿冤家。
“女人哪，你心中的负担太沉重了!”
当我再一次读到米嘉对卡嘉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我终于明白，米嘉是最懂卡嘉的那个人。
他们早已在彼此心里生了根。
【“你就是不肯宽恕!”米嘉大声埋怨格露莘卡，他几乎要气疯了。
“放心吧，我会为你救他的!”卡嘉很快地低声说完，便从病房里跑出去。
“她自己向你说了请求宽恕的话，你还不能宽恕她?”米嘉再次痛责格露莘卡。
“米嘉，你不许指着她，你没有权利这么做!”阿辽沙愤激地喝住兄长。
“那是她傲慢的口在说，而不是心在说，”格露莘卡带着嫌弃的口吻说，“她要是能救你——我什么都能宽恕……”】
从整个剧情看，都是米嘉在逃离和背叛卡嘉，奔向格露莘卡。之所以在此处一字不漏摘录原文，这是第一次，米嘉对格露莘卡的不满，且为卡嘉。
卡嘉是米嘉的女神，格露莘卡是他的女人。他爱卡嘉的灵魂，爱格露莘卡的肉身。
为了尘世的欢愉，他可以放弃女神奔向女人，他可以作恶多端，他可以把江湖闹得鸡犬不宁。但一旦女神的光芒照亮他，他便自惭形秽。女神不容侵犯，所以他责备自己的女人不肯宽恕他的女神。
这内心的曲折幽微，跌宕起伏，读起来惊心，却又常常拍案叫好。
大师在高处，挥毫泼墨，写尽人心秘密。
（三）卡嘉的证据致命的一击
【“是我写的!”米嘉承认，“要不是喝醉了，我不会写这封信!……我们有许多理由互相怨恨，卡嘉，但我发誓，我即使在恨你的时候也是爱你的，而你对我并不如此!”】
在庭上，当形势对米嘉越来越有利的时候，当伊万对对法官大人说出杀人凶手是斯乜尔加科夫的时候，如果卡嘉没有突然崩溃，拿出米嘉在京都酒店写给她的信，米嘉的冤情应该可以澄清。
但是，因为格露莘卡，她曾遭受的屈辱，自尊的伤害，爱情的背叛，让她瞬间恨透了米嘉。更因为伊万，她因为伊万对她的爱和信任，她拿出了最不利于米嘉的铁证。信是事实。信上所写的都已发生，虽然发生的过程最关键之处，并不是信上描述的那样。但谁还会去关心伊万这个谵妄证患者的实话，所有的人都关心那封信的表象。
她究竟爱谁多一点?米嘉还是伊万?
卡嘉。一个一直在想法营救米嘉的人。是她，替他请来了大名鼎鼎的辩护律师菲久科维奇。结果，是她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这故事的起承转合，让人始料不及，大大的吃了一惊，却又不得不承认，作者的每一笔，都符合人心人性。
京都酒店那封信，忍不住想摘录米嘉对卡嘉道别的几句话:
【我写下的是诅咒，但我崇拜你!
我听得见自己胸中还留下一根弦在发出声响。最好一颗心分成两半。……
卡嘉，别鄙视我，德米特里不是贼，是凶手!杀了父亲，毁了自己，为的是堂堂正正站直了，不必忍受你的傲慢。为的是不必爱你。】
虽然他没有杀父亲，也没有偷钱。
但因这封信，他成了杀父亲的贼。
他和她，因为深怕对方看不起自己，彼此看重，彼此折磨。以为能够两清，却将终生纠缠。
（四）格露莘卡与阿辽沙的葱头彼此搭救
对于卡拉马佐夫家族来说，格露莘卡的出现，既是毁灭也是搭救。
她，年轻人时被人抛弃。由怨生恨。
卡拉马佐夫家里，因她，一条爬虫吃掉另一条爬虫。她玩弄老卡拉马佐夫与米嘉，让他们成为情敌，彼此生恨。结果老卡拉马佐夫被杀。凶手是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他后来因此上吊自杀。无所不可的二儿子伊万潜意识纵容了斯乜尔加科夫的谋杀行为，因良心不安引发谵妄症。大儿子米嘉被冤为真正凶手，流放西伯利亚。
她，就这样轻易地，摧毁了这个偶合家庭。
就连修道院的三儿子阿辽沙，她也计划让他名誉扫地。只因阿辽沙从不正眼看她，她便想毁了他。
拉基津见缝插针，在佐西马长老去世那天，终于把阿辽沙带到了格露莘卡的家。
她坐上了阿辽沙的腿，想生吞了他。只因拉基津提到佐西马长老死了，她一眨眼就从阿辽沙腿上跳了下来，坐在沙发上。阿辽沙认为她怜悯了他。他瞬间视她为姐妹。他认为自己发现了珍宝，一颗爱心，而不是邪恶的灵魂。
他对她说:刚才你帮我找回了失落的灵魂。
她对他说:我一辈子总共只拿出一个葱头，我账上只有一件好事。
对于格露莘卡来说，人人都认为她是邪恶的，只有阿辽沙认为她有怜悯的爱心。因此，阿辽沙是她的天使。
他们彼此给了对方一个葱头，彼此无邪地搭救了对方。
在帕伊西神父的诵经声中，在加利利的迦拿的娶亲宴席上，佐西马长老在阿辽沙的梦中对他说:我给了别人一个葱头，所以我在这里。这里很多人也都只是每人拿出了一个葱头，只是一个小小的葱头……你今天也很巧妙地把一个葱头给了一个十分需要它的女人。做起来吧，亲爱的，就这样开始你的事业……
阿辽沙被搭救了，用格露莘卡帮他找回的灵魂。
他只想拥抱大地，用喜悦的泪水洒遍大地。
（五）伊万与斯乜尔加科夫聪明人与聪明人的对话
这本书读第一遍的时候，与伊万有关的地方，都被忽略了。
后来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尤其是伊万与斯乜尔加科夫的对话。
每读一遍，似乎都有新发现。大师手笔，的确非凡。
斯乜尔加科夫是可悲的。私生子。癫痫病患者。不受尊重。没有关爱。在卡拉马佐夫家里，是一个被呼来唤去的仆人。他想改变自己命运，学了一手好厨艺。他没有真正爱过卡拉马佐夫家里任何一个人。他杀掉自己父亲，嫁祸于大哥米嘉，偷掉信封里的三千卢布，想远走他乡。
在谋杀案发生后，伊万先后三次走访了斯乜尔加科夫。斯乜尔加科夫桌上的书，不知不觉由法语变成了经书。学法语，说明他曾计划远走。经书的出现，意味着他内心的挣扎和恐惧需要寻找出口。出口终究没有寻着，他只好踏进自掘的坟墓。
伊万，应是全书中最最痛苦的那个灵魂。虽然，没有一个灵魂是轻松的。所有的人，都在挣扎。而伊万，是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血液和灵魂的人。他知道卡拉马佐夫式的血液会流淌怎样的一种气质，知道那些龌蹉和下流的意识就潜伏在血液中，随时可能爆发。他并不是无所不可。他没有那么勇敢和洒脱。他因为看透，所以不喜欢父亲与大哥争风吃醋，献丑于众人。他厌恶他们，希望一条爬虫吃掉另一条。事件如愿发生了，却又让他自己大大吃惊，内心激荡，不得安宁。他不能正视自己的龌蹉灵魂。他不想做魔鬼，但血液里躺着一个魔鬼，时时与他作对，煎熬着他的神经。种种磨折，忧思成疾。谵妄症的爆发，也没能阻止他说实话，只是已无人相信。
伊万，最惹人同情。
伊万与斯乜尔加科夫，聪明人与聪明人的对话，值得一读再读。一句套一句，一环扣一环，层层叠叠都是心境的幽秘之处。
四.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写《卡拉马佐夫兄弟》读书笔记，真的好难。断断续续，从秋分到寒露，快半个月了，笔记似乎永远做不完，犹如这绵绵的雨丝。
人物性格的多面性，让每个场景都充满顺理成章的戏剧性。
还有一些重要人物没有被提及，比如魔崽莉兹，案件的辩护人和公诉人等等。
还有一些永久的悬念。比如莉兹，本来爱阿辽沙，怎么又突然给伊万写信?比如伊万与卡嘉，他们彼此真的相爱吗?米嘉与格露莘卡，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
有太多的内容和情绪，无法在此一一表达。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百多年前，留下了谜，
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谜底。
陀氏文字，不厌，不倦。
以仰望之姿，我将继续攀爬这文字之高山，寻幽探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