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描写的“新大陆”《姑妄言》
长达百万言的《姑妄言》的发现及其在台湾和中国内地的先后出版，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件大事。过去人们一致认为，我国文人独立创作长篇小说是从《儒林外史》、《红楼梦》开始的。但由曹去晶一人于雍正庚戌年即 1730 年写作成功的《姑妄言》，无论是在题材、内容上，还是在创作手法上，都是前无古人的。因此，我们认为，我国由文人独立创作的百万言长篇小说应当从《姑妄言》开始。(《醒世姻缘》的创作虽早于《姑妄言》，但不足百万言) 以前，我们在提到性与中国的长篇小说时，往往不自觉地便想到《金瓶梅》，但现在，我们应从《姑妄言》出发去研究。
《姑妄言》由三韩曹去晶编撰，古营州林钝翁作评（有人认为曹去晶与林钝翁实为一人)。“三韩”、“古营州”均指辽东。而祖籍辽东的曹去晶却长期生活在江南，据说他生性“愚而且卤，直而且方”，从其居所名为“独醒园”来看，似颇自负而不合时宜。他在《姑妄言·自序》中所言，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以余视之，今之衣冠中人妄，富贵中人妄，势利中人妄，豪华中人妄，虽一举一动之间而未尝不妄，以余之醒视彼之昏故耳。至于他人，闻余一言曰妄，见余一事日妄；余饮酒而人日妄，余读书而人亦日妄，何也？以彼之富视余之贫故耳。”其具体生平事迹不详。《姑妄言》成书后流传并不广泛，在清代文献中也未见著录，其完整抄本大约在咸丰八年（1858 年）由北京俄罗斯馆第十三班随班学生康·安·斯卡奇科夫带回俄罗斯，现藏于俄罗斯国立图书馆。1993 年，经李福清先生居间协调，俄罗斯国立图书馆正式授权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与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收入陈庆浩、王秋桂主编的《思无邪汇宝》，1997 年 1 月以精装十册排印本正式公开发行。
台湾与海外的学者多以艳情小说目《姑妄言》。这样的看法有一定根据。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99 年出版的三卷本二十四回《姑妄言》中，共删去淫秽描写十六万字，约占全书六分之一。可见《姑妄言》淫秽描写数量之多，远超过《金瓶梅》。举凡性交的姿势、性工具、男女混交、性交的方式（口交、肛交）以至人兽之交，《姑妄言》都写到了。说它是性描写的集大成，一点也不过分。但若仅以艳情小说视之，又是不全面的，因为它并不局限于写性。全书行文虽多涉艳情，也不无夸张荒诞之处，然其故事情节新奇有趣，描写人物众多且性格鲜明突出，正如林钝翁在其书第一卷中所评：“此一部书内，忠臣孝子、友兄恭弟、义夫节妇、烈女贞姑、义土仁人、英雄豪杰、清官廉吏、文人墨士、商贾匠役、富翁显宦、剑侠术士、黄冠淄流、仙狐厉鬼、苗蛮獠猡、回回巫人、寡妇孤儿、谄父恶兄、逆子凶弟、良朋损友、帮闲梨园、赌贼闲汉，至于淫僧异道、比丘尼、马泊六、坏媒人、滥淫妇、娈童妓女、污吏赃官、凶徒暴客、淫婢恶奴、佣人乞丐、逆珰巨寇，不可屈指。世间所有之人，所有之事，无一不备。余阅稗官小说不下千部，未有如此之全者。”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姑妄言》还是明清之际的百科全书。它是明清之际市民的极妙众生相，是明清之际封建家庭的群丑图，是晚明王朝从腐朽走向灭亡的现实主义史书。它对明王朝持否定态度；它对佛、道特别是不守清规的和尚、道士进行批判；它敌视农民起义，但承认李自成的讨明檄文对明王朝的抨击有些是切中时弊的。即便在淫秽描写中，我们也看到了明代后期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后市民性意识的觉醒，和当时中国的性文化已具有高于世界的水平。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姑妄言》应该是中国古代性文学，特别是性小说的典型与代表作。
为什么说《姑妄言》是中国古代性文学，特别是性小说的典型与代表作，而淡去了众所周知的《金瓶梅》呢？这是因为，二书都有百万字之多，但《金瓶梅》中描写性行为的文字只有三万左右，与《姑妄言》的十六万相比，相差甚远，而且两书之中的性描写，都不是可有可无的，居于文中的位置是相同的。如若删，都可删，如若存，都应存。但就性描写来讲，《姑妄言》的描写比《金瓶梅》无论是深度上还是广度上，都更显厚重。
对于《姑妄言》，林钝翁在总评中说：“予初阅之，见其中多杂以淫秽之事，不胜骇异。……复细阅之，乃悟其以淫为报应，具一片婆心，借种种诸事以说法耳。”诚如此，作品一开始就“引神寓意，借梦开端”，说明朝万历年间有个闲汉叫到听，字图说，一日因“多饮了几杯，醄然大醉”，“一路踉踉跄跄，走到古城隍庙 不觉睡去”，在“似梦非梦”中，看到城隍神判断历史疑案，饬令诸人托生，其中包括一女子白金重与富儿黄金色和好财轻生三才子未解之情案，亦命托生瞽妓钱贵与书生钟情和蠢物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人以了结前缘。于是故事便以钟情、钱贵的爱情与宦、贾、童三人的纠葛及其复杂的家庭关系为主线，渐次展开。
钱贵出身于应天府上元县乐户，虽幼年染疾，双目失明，但却天生丽质，聪慧异常。贪财的母亲郝氏与姘头竹思宽将其推入火坑，十三岁上便破身于赌徒嫖客铁化。这真是“霎时间，天桃娇柳，摧残倾倒”。正如那首怜惜钱贵的《忆秦娥》所道：“香馥馥，此中有个人如玉。人如玉，恨庸医误损他双目。烟花已恸身埋没，遭逢又对痴顽物。痴顽物，悲痛伤感，惨切心骨。”但身辱烟花的钱贵却不愿随波逐流，悲痛之余，她想：“我之此目已经双瞽，无策可疗。我之此身虽落火坑，尚可自拔。于当拿定主意，万不可随波逐流，误却终身。”于是，她矢心择婿，在贴身丫头代目的帮助下，选中了“才貌兼全”的青年书生钟情。钟情，字丽生，“幼无父亲，为兄所弃”。因此，他虽有满腹才华，但终年“衣敝履穿，穷酸打扮”，困顿不堪，幸得同窗好友梅合山济助始能一心向学，并有机会与钱贵相遇，私订终身。
代目原为人称童百万的蠢呆财主童自大家的丫头仙桃，只因她见到童自大妄想的蠢样而情不自禁地一笑，便被生性凶暴、奇丑无比而又嗜醋善妒的夫人铁氏 (铁化之妹) 疑为有私，掀起一场风波，发卖出去。卖与钱家后，“钱贵见这丫头动止端庄，至诚可托”，又知其读过书认识字，非常高兴，“竟待之如亲妹一般”，遂“替他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看不见，取其代己双眸之意”。
宦萼的父亲宦实在京为官，是魏忠贤的干儿子。只因此，连行周公之礼都是在奶妈亲身示范下才好不容易学会的痴顽公子宦萼，却能够仗势欺人，横行乡里。二十岁上娶侯氏为妻。“他这妻子侯氏，自幼娇养，恶性成习，就有河东狮之风，具鸠盘荼之貌。宦萼这人连天也不怕，父母也不畏的，但是见了他，不由得心中就畏惧几分。”后来吓得他不敢待在家里，便倚赖篾片邬合帮闲，整天在外鬼混。而邬合虽是一无用天阉，却偏又娶了贪淫成性的赢氏为妻，后赢氏不甘寂寞与贼和尚偷情，在遭受了一番屈辱之后方收敛淫心。岳父赢阳蝇营狗苟，依傍在阮大铖门下走动，岳母阴氏则是惯于偷汉，一家大小淫乱不堪。
与童自大、宦萼同为蠢呆顽少的贾文物，却又满口之乎者也，假充斯文。他的妻子富氏也与铁氏、侯氏一样是位悍妇，且又多了几分富家子女的骄霸之气。贾文物的岳父花钱给他买了个举人，虽闹出了江南生员集体哭庙的的事件，但因买通了魏忠贤、阮大铖，第二年春春考竟又中了进士。
童自大、宦尊、贾文物三人臭味相投，在邬合的积极撮合下，缔结为酒肉之盟，狂嫖滥赌，丑态百出。他们相约去嫖钱贵，不但没占到便宜，反被钱贵讥讽了一顿而不自知。那钱贵自从与钟情私订终身后，一心只盼钟情考场得意早日归来，守身如玉，连姚泽民以威势相逼都近身不得，更何况这三个蠢物！后来三人又来想讨钱贵的便宜，纠缠不得，便直闯钱贵闺房，却见钱贵正与考场归来的钟情并座谈笑。三人遂怒不可遏，撒起泼来。随从恶仆见主人恼了叫打，立即大打出手，但正当要危及钟情时，却传来了宦实自京中带来的天启已崩、魏忠贤事坏自杀的消息。宦萝得知，吓得面色如土，一团恶兴顿时化为冰雪；贾文物也触着心病吓得屁滚尿流；于是，凶徒恶奴顿作鸟兽散，撇下钟情、钱贵而去。入夜后，正当钟情担心恶人来寻仇时，却惊喜地得到了高中举人的喜讯。
钟情中举后与钱贵完婚，娶代目为妾。之后，便在家读书备考。“光阴荏苒，倏尔残冬”，不觉已是新年朔日，夫妻二人备了猪羊酒果、香花纸烛到城隍庙还钱贵所许“保佑君秋闱得意”之愿。忽然，古城隍神来到其梦中，对其讲明了前世姻缘，并命左右赐还钱贵双目，令其复明。此后，钟情又高中进士，在朝为官，还救了宦实一命。宦萼获悉后，羞愧不已，遂与贾、童二人并各自的妻子一起同梦古城隍神释却前缘，知侯、富、铁三氏乃猴、虎、狐转生，于是决心改过迁善。
侯、富、铁三氏“已抽去了他的妒心，换了他的恶肠，俱已化成人心”。她们的丈夫更是痛改前非，“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宦萼避色积德，“一丝也不倚宦作恶了”；贾文物捐赀杀贼，“也不假借一毫之文以欺人物了”；童自大舍粮赈灾，“也不刻薄铜臭了”。三人都以行善为乐，并都因改过获福，多子多寿。而一开始就被作者当做“正经角色”来写的钟情则不计前嫌收养了其兄钟俊之子小狗子，视如己出，亲生二子也都绍续书香，他与钱贵、代目也自然拥有了一个寿享遐龄、子孙连绵的美好结局，从而实现了作者惩恶扬善的目的。
作为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姑妄言》在艺术上也有其独到之处。首先，小说虽也像我国传统小说一样采用章回体的形式，但全书前有“引文”和“林钝翁总评”，正文当中又每回都有回前评和“附”，据笔者所知，中国还没有哪部小说能像《姑妄言》做到体式这样完备。由于采用了这样完备的形式，作者便有足够的空间去施展才华，横生枝节，增加作品的信息量，又能保证情节线索毫不紊乱。在作品中，几乎每个人物的来历，每个家庭的遭遇，作者都能详尽地追述，且不说钟情、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四对夫妻及其相关的各色人等，就连作为背景人物出现的魏忠贤、阮大铖、马士英、姚广孝等也无不如此。显然，作者并不避拖泥带水之嫌，小说笔端之恣纵不羁，故事情节之错综离奇，实乃中国古代小说之罕见。这是需要一定勇气的。正如他在书末自云：“醒观世俗伤心重，醉著新编入意多”、“妄言一任他人议，且自优游安乐窝”。
其次，《姑妄言》全书近百万言，共二十四回，回回写淫，举凡古代色情小说之种种套数、淫具等均出现在小说中，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姑妄言》是古代色情小说的集大成之作是不过分的。在一般古代色情小说中，性描写，特别是淫秽描写大多用于作者所否定的对象，但在《姑妄言》中，即使是对要正面肯定的人物，作者也施与大量的性描写。书生钟情与瞽妓钱贵忠贞不渝的爱情是小说的主要内容，此二人自然也是作者所要正面肯定的人物，但在作者笔下，他们初次见面便“相携上床，脱衣共寝”。钟情乍近女色，遍身细细抚摩着钱贵，真正是“体滑如脂，骨温如玉。上口似樱桃，下口含红芍药；横唇如赤豆，直唇微露紫鸡冠。乳头新剥鸡头肉，捏着已足魂消：牝户劈开菡萏瓣，摸到勃然兴发”。于是，他们“情致如火，云雨起来”。而他们爱情的基础，显然是“一个怜才，一个爱色”。作者在性描写上的如此处理，为其笔下人物更平添了一些人情味，同时也是对“为贤者讳”传统的反叛。
第三，“荤笑话”的大量运用也是《姑妄言》的一个突出特点。全书约有八十则形式独立的笑话，正文、注文各半，其中涉及性器官、性行为、性关系或性联想等以性为题材的“荤笑话”约占总数的六成。这些“荤笑话”或源于《笑林广记》、《笑府》等典籍，或取自当时民间的口传，经作者巧用、化用，都写进了作品，成了全书的有机成分。特别是正文里的那些“荤笑话”几乎都是作为小说中人物对话的内容，既是作品正文的一部分，又可独立存在，叙述合理巧妙且完整有趣，对于人物塑造与故事情节的铺展起了重要的作用。甚至有些“荤笑话”经作者消化后，还被当做人物口中亲眼目睹的真实事迹或小说角色身上发生的趣事丑闻与正文完全结合在一起，不容分割。如见于《洒洒篇》、《笑府》、《笑林广记》里的《开荤》和《天报》两则笑话，经作者加工，处理成了一个好色和尚万缘的故事：
……徒弟中不管年长长（年）幼，或俊或丑，个个不饶，都要尝尝他脏头的滋味。他又好弄蔬屁股。此窟如何分得荤蔬？这是他创的一番新论：若是不用唾沫干弄便是蔬的，用唾便谓之曰开萃。这徒弟们常常被他蔬弄，内中有一个小徒弟，才得十二三岁，那日被他蔬弄得十分难禁，大哭着叫道：“师父，熬不得了，求你开了荤吧！”众人听见，互相传为笑谈。一日，他同众徒弟在后园中吃酒，有几分醉意，拿着众徒弟蔬弄…，正然弄着，万缘忽然要大解，走到竹林中，蹲了下去。他醉眼模糊，不防一根竹笋，其利如枪，刚刚戳着他粪门，进去了数寸，那笋尖戳得生疼，大声喊叫。众徒弟含笑接耳低声道：“阿弥陀佛！肉蔬屁股的现报了。”
《姑妄言》中的“荤笑话”，既反映了古代市井生活的若干俗趣，也展现了作者化丑为美的艺术匠心，对文学创作研究具有一定的资料价值。
总之，《姑安言》作为一部风格独特的长篇小说，不仅对中国传统民间社会生活及性风俗的描写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而且还毫不留情地对晚明腐朽统治进行了有力的抨击。其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对于我们研究晚明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人文与社会思潮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而其姿纵不羁并善于铺陈渲染的艺术成就，又为我们研究古典文学艺术提供有力的范本。尽管目前我们对它的研究尚处在摸索阶段，但我们相信，随着越来越多的学者不断地深入这一领域耕耘，对于《姑妄言》的研究，正像《红楼梦》研究一样，迟早会形成一门“姑”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