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经历过十八度春秋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的天穹。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抚过草地,微微拂动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丛中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
2.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并没有因此而显得苍老,反倒有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通过皱纹被强调出来。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那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的整个面部。她年纪在三十五岁往上,不仅给人的印象良好,还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3.
这是五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噼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没到中午就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无影无踪了,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
4.
星期天早上,我九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蜻蜓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太阳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不见人影,就好像人都死得一干二净,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远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屐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柏油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营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往里瞄准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5.
这是初秋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同恰好一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时一模一样。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渐渐拉开。木月照旧十七,直子依然二十一,永远地。
6.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着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地升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带有一种灰的色调。
7.
我拿起装有萤火虫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楼顶天台。天台上空无人影,不知是谁忘收的白衬衣搭在晾衣绳上,活像一个什么空壳似的在晚风中摇来荡去。我顺着天台角上的铁梯爬上供水塔。圆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热量,暖烘烘的。我在狭窄的空间里弓腰坐下,背靠栏杆。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浮现在眼前,右侧可以望见新宿的夜景,左侧则是池袋的灯光。汽车头灯连成闪闪的光河,沿着大街川流不息。各色音响交汇成的柔弱的声波,宛如云层一般轻笼着街市的上空。
8.
我听着雨声,进入了静静的梦乡。翌日清晨,雨仍下个不停,但和昨晚不同,成了毛毛秋雨。四下一片迷蒙,若非一洼洼积雨的水纹和顺檐滴落的雨点声,几乎察觉不出下雨。睁眼醒来时,窗外笼罩着乳白色的雾霭。随着太阳的升起,雾霭随风飘去,于是杂木林和山脉的棱线一点点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