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空间——场面描写的作用
鲁迅小说集《彷徨》中,有一篇奇文:《示众》。为什么说是奇文呢?就是它几乎没有什么情节,不过是一群人在大街上看巡警拉着一个人示众,但是却写得跌宕起伏,妙趣横生,成为现代短篇小说的典范。
小说发生的大空间,是首善之区北平;小空间,是西城的一条马路。空间中的人物,都没有姓名,他们是:穿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的巡警,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卖包子的胖孩子,秃头老头子,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抱着孩子的老妈子,戴雪白小布帽的小学生,工人似的粗人,挟洋伞的长子,嘴张得很大像一条死鲈鱼的瘦子,猫脸的人,弥勒佛似的更圆的胖脸,戴硬草帽的学生,满头油汗而粘着灰土的椭圆脸。这些人大抵身份模糊,长得歪瓜裂枣,一点都不美。鲁迅,仿佛是在审丑,他抓住人物的典型特征,将生活中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我们看,让我们看到这一出人间喜剧。
示众的穿白背心男人被巡警带到大街上,立刻成为鉴赏的对象,被一帮无聊的看客所包围。空间中人物,形成了“看”与“被看”的关系。但是,我们要注意,这里的“看”与“被看”是相互反射的。一方面,秃头老头子在研究白背心身上的文字,另一方面白背心也在研究老头子光油油的秃头。一方面工人似的粗人低声下气地请教秃头老头子,另一方面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粗人。在这群人后面,还隐藏着一双眼睛,那是鲁迅在看。所以,空间里的人物关系就形成了四组:看客们无聊地看着示众的人,示众的人反过来看着看客,看客们无聊地彼此看着,作者鲁迅悲天悯人地看着看客们。原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别人的眼中人。
小说语言冷峻而幽默。小学生钻进看客圈,遇见了一件不可动摇的伟大的东西,原来那是胖大汉“赤条条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还有汗正在流下来”。他只得顺着裤腰右行,好不容易发见了一条空处,透着光明,刚刚低头要钻时,“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也同时不见了”。这个场面写得特别幽默传神,写出了看客们看热闹是那么争先恐后,当仁不让。
小说虽然不到三千字,但是场面描写却写得极有层次。首先,卖包子的胖孩子赶到时,刚刚围满了大半圈看客。其次,小学生赶到时,已经围起了三四层看客。再次,看客们忙不迭地走位,相互填补看客圈。最后,看客们发现新的社会热点,一窝蜂跑去看摔倒的人力车夫。看客还是那些看客,只是被看的人已经不同。读到这里,你会产生一种绝望的感觉,看客们这样看有意义吗?
小说也因此刻画出深刻的国民性:看客文化。看客们没有生活目标,他们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样,追逐着生活的荒诞。看客们心灵空虚,他们像老妈子一样指指点点:“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看客们冷漠无情,巡警要走令他们紧张愕然,人力车夫摔倒引来他们笑嘻嘻地看。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首善之区”北平,那么,北平以外怎样呢?这样的看客将会更多,咸亨酒店的酒客们以取笑孔乙己为乐,刑场上的看客们脖子像拉长了的鸭子,旷野中看客们的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毛孔中钻出。
鲁迅通过场面描写,不但建构了小马路与大北平的空间,还建构了人物“看”与“被看”的关系,更建构了中国看客的国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