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文学界设立了“最糟糕性爱描写奖”
这令人大惊小怪的事情说白了就是一起睡。想要身体的快感,我还不如去牙医那儿。——伊夫林·沃《邪恶的躯体》
差不多每个人都对“性爱”感兴趣(毕竟大脑才是身体最大的性器官),大多数人都乐意读——凭借我多年审读小说投稿的经验来看——作家也乐意写这方面的内容。
01 “最糟糕性爱描写奖”
描述性爱关系的场景应在阐述故事主题和情节发展中具有重要意义,且关系需足够明显:小说可能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私密的一种,读者的思维、心灵与人物的联系最紧密。然而,如何描写肢体亲密接触的场景,取决于一个时代的审查制度、潮流和禁忌。正如能熟练使用英语、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的批评家乔治·斯坦纳所言:“每种语言划分禁忌的界限各不相同。一种语言中被视为卧室中最狂野的言辞,在另一种语言中则几近公开。反之亦然。在不同的语言中,词语的节奏是完全不一样的。不同语言的呼吸节奏各不相同,而这在亲热和前戏中很重要。”文学中的性爱描写也很重要。“性爱场景”在一些人看来可能深入表现了对人物的微妙感觉,对另一些人而言则会觉得极为尴尬,还有人认为这纯粹是挑逗。
电影《倩女幽魂》
那么作家该怎样处理性爱场景呢?性爱中会用到五官,因此我们不该忽略微妙的线索。但几乎可以断言,最好始终避开过分具体的描述或过为精细的画面。2012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一部小说中将女性的胸部描述成“熟透的杧果”;在《巴西》(Brazil)中,约翰·厄普代克将男性生殖器比作山药——二者都是失败的比喻。一般我们可以想明白作者为何选择某个比喻,但更多的情况下,让比喻显得荒唐的,往往是它的“另一面”——与所喻之物的不同之处。
约翰·厄普代克,《巴西》
约20多年前,《文学评论》设立了“最糟糕性爱描写奖”。时任编辑奥伯伦·沃宣布,描述性爱最糟糕的作者将获得年度大奖,这一奖项旨在“让人们关注当代小说中粗鄙、品位低俗且草率冗余的性爱描述,从而制止这种行为”。第一届获奖者是著名播音员、作家梅尔文·布拉格(Melvyn Bragg),获奖作品为《跳舞的时间到了》(A Time to Dance),他不太高兴。
此后,一些著名作家都曾问鼎该奖,当代知名小说家很少有没上榜的。那么奥伯伦之子、该奖项现任委员会主席亚历山德·沃说得对吗?“在小说中,描写性爱就是不管用。”
每年 12 月,该杂志社都会翻遍当年小说,这个任务通常会交给睿智的内部评论员汤姆·弗莱明(Tom Fleming)。正如他所言:“在印刷书页上传达性高潮的力量是件难事,所以很多小说都栽在了满是比喻的意识流叙述上。”但除了比喻,过分投入的小说家也可能陷入描述过度——感情用事地加入粗俗的语言、矫饰的哲学思考、大量抽象的名词、洪水般泛滥的图像、过度的生理细节、荒唐的比喻还有突兀的华丽辞藻。有的作家写作时就像在报道无人经历过的性爱“新闻”,而不是将其当作人之常情。
说完如此冗长枯燥的失败案例后,我们不禁思考,尽管尝试多以荒唐描述告终,为何人们还是如此坚定地要描写性爱。
02 作家为什么如此坚定地描写性爱?
2012 年 3 月,我花了一个下午在《文学评论》翻阅他们的资料。真是受教了。有人把男人性器官描述成“玫瑰色的欢快的小黄瓜”(伊莎贝尔·阿连德);保罗·泰鲁的则是“抖动的魔鬼鳗”;还有“像在满是死鱼和盛开黄色睡莲的无底沼泽中…… 戏水”〔匈牙利作家彼得·纳达斯(Péter Nádas)〕。
看似失去了自我批判力的小说家多得惊人。而 2005 年获“最糟糕性爱描写奖”的贾尔斯·科伦(Giles Coren)在小说《温克勒》(Winkler)中写:当精力充沛的女主角想抓住恋人的生殖器时,“它就像落在空浴缸中跳动的莲蓬头,她用双手指甲深深抓挠他的背部,他又在她胸口画了三道条纹。就像佐罗那样”。性爱通常颇有意趣,但喜剧的性爱场景会被诸如此类的自我毁于一旦。贾诺威茨和科伦都是非常成功的作家,因深刻的洞察力备受赞誉,但他们的确需要用更贴近小说的方式来描写性爱的亲密感觉,两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描述会给他人带来怎样的感受。
正如朱利安·巴恩斯在 2013 年的一次讲座中所提及的,描写性爱场景时作家可能会担心暴露自己——读者可能会以为某处性行为是接近于作者本人的,他认为将这种恐惧隐藏于幽默之中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在《文学评论》的年度颁奖典礼上,名人们在伦敦市中心历史悠久的进出俱乐部(In & Out)欢聚一堂。提名作品中下流的双关语不在少数,一些小说家甚至刻意植入放纵的场景,以求进入最终候选人名单。近期提名作品中分别有与狗、龙虾和机器人发生关系的,有时很难说清楚作者是想表现幽默还是严肃。
许多小说家的性爱描写读起来毫无说服力,注定失败,又似乎令人倒胃口地传递着玩世不恭的态度。威廉·F. 巴克利(William F. Buckley)回忆起一次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共进晚餐,纳博科夫告诉他自己很开心,因为他下午写作时润饰了自己的“O. S. S”。
“什么是 O. S. S ?”巴克利问道。
“必要的性爱场景(obligatory sex scene)。”《洛丽塔》的作者解释道。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洛丽塔》
如今的情形诚然令人沮丧:作者或为提高销量植入糟糕的性爱场景,或尽心尽力地创作——却不幸失败。难怪巴黎国家图书馆有一个保存色情文学的藏书板块被命名为“L’Enfer”——地狱。
03 性爱话题的发展机遇
在 18 世纪的英国,城市发展,印刷文化兴起,城市的探索者也发现了域外具有不同性爱道德观念的民族——色情小册子、放荡的俱乐部因此增多,约40%英国妇女奉子成婚。人们的态度发生了改变,这尤其要归功于那些聚焦性爱的各色记者、高级妓女、浪子和哲学家。到 18世纪 50 年代,三位伟大的革新者,塞缪尔·理查逊、亨利·菲尔丁和劳伦斯·斯特恩开始探索这个话题。审查制度,或者说时代的含蓄程度,既有阻碍性,也展现了机遇。
理查逊的《帕美拉》最先出版,尽管情节聚焦于女主角“差点被强奸”,但其中没有深度讨论性爱的感受——于是,对此深感厌恶的菲尔丁戏谑地写了《夏美拉》,内容为语言下流的系列书信,让看似贞洁、天真的女主人公暴露了内心深处的另一面。
斯特恩的主要作品《项狄传》对“交媾之事”几近痴迷。胡须、鼻子、扣眼、三角帽、木马、墙上裂缝、衬裙裂缝、绿色衬裙——都只是其次的。没有哪一处直接描述或说出身体部位:皆为一语双关、旁敲侧击,最能体现这些的要数项狄被母亲怀上的时刻:
“天哪亲爱的,”我母亲说道,“你是不是忘了给钟上发条?”……“老天啊!”我父亲喊道……“创世纪以来,有哪个女人用这么蠢的问题打断男人?”请诸君想想,我父亲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
从此处项狄和假象读者的对话,我们可以想象,他父亲没说什么,却做了很多——具体来说,即成为项狄的父亲。
说到性爱象征,连简·奥斯汀都曾小试牛刀。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索瑟顿庄园一日游暗示了托马斯爵士的大女儿玛利亚·伯特伦的失贞,当时她已被许配给了愚蠢的詹姆斯·拉什沃思。年轻的人们在大宅子里散步,一直走到了生殖器形状的铁栅栏和外面的荒郊野地。玛利亚和亨利·克劳福德在调情,她想爬过去。范妮向玛利亚喊道:“在那些尖刺上你肯定会伤到自己,你会划破裙子的。”奥斯汀很少这么急于暗示。正如伊迪斯·华顿所言:“简·奥斯汀的天赋微妙地在故作正经的浪潮边缘尽情发挥。这位主要在教区中活动的未婚女性小说家如此淡定。”
简·奥斯汀,《曼斯菲尔德庄园》
英吉利海峡那边的态度同样也分两派。1856 年,《包法利夫人》在《巴黎杂志》(Revue de Paris)连载,政府以不道德之名对福楼拜及其出版商提起诉讼,但二者最终都被判无罪。六年后,《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出版了,当男女主角走向卧室时,我们读到的却是:“这里我们停一下。新婚之夜的门口站着一位天使,她的手指按在唇上。”我们看不到其他内容了——不过维克多·雨果可能很清楚“唇”一语双关。
哈代是一名现实主义者,深感艺术应述评现实状况,然而后来他还是不断遇到大幅删改的编辑,一直奋斗到了《德伯家的苔丝》,和他别的小说一样,这部“人物和环境小说”——他提出先连载,因为完全想到了会被出版商拒之门外。《默里杂志》(Murray’s Magazine)和《麦克米伦》(Macmillan’s)都拒绝了这部小说——原因是“不得体的直白”和“滋味过于丰富”。哈代立刻删减并改写了部分章节,于是《图画报》(The Graphic)接受了这部小说——假结婚替代了苔丝的被诱奸。
当苔丝的故事完整地、未经删节地印成纸质书时,译本迅速席卷了欧洲——德语、法语、荷兰语、意大利语和俄语。在莫斯科长达一年的月度连载中,其中一位热切的读者是托尔斯泰。《苔丝》标志了“英语小说的新世纪”,评论者写道。但性爱描写革命还要再等一二十年。
电影 《苔丝》
最后,翻天覆地的变化来了。一战爆发,詹姆斯·乔伊斯开始写《尤利西斯》。大家都说这是一部肮脏的作品:一个充斥着自慰、排泄物和性幻想的故事。这部书在美国被禁。最后一章中莫莉·布卢姆长达 45 页的性高潮独白,在现在看来可能算是温和的,但依然情色、有趣,完全与人物契合。
乔治·奥威尔在《在鲸腹中》(Inside the Whale)中为其辩护:
这里满是读者认为理应无法言传的东西,可有人却成功地传达了…… 读《尤利西斯》的某些段落,你会感到乔伊斯的大脑与你合二为一,他非常了解你,尽管他不认识你。
04 怎样写好性爱场景?
2010 年,在切尔滕纳姆文学节的讲座上,马丁·艾米斯声称,写好性爱是“不可能的”,且该话题“很少有作家能控制好”。他说:“我父亲曾经说,你可以暗示,但不能描述。这是由该话题本身的性质决定的。不是谁会顷刻间一语中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存在正确的表达方式。我说过小说中没有‘禁止入内’的牌子,但关于性爱描写也许有。”
我们也许会和艾米斯产生共鸣,但不会向这个论断屈服。2013 年 10 月,《纽约时报书评》刊登了题为《淘气的小问题》的专题特写,就描写性爱为何如此困难、优秀的性爱场景应有哪些要素等问题,采访了不同的作家。尼克森·贝克给出了很有个人特点的词组:“失望、惊喜、不世故、毛发”。另一位作者希拉·海蒂则给出了看似最明显却也无比重要的一点:“有趣的性爱场景关乎人物在该场景中的反应,因此一本不怎么需要性爱的书,就很难出现有力的性爱场景。如果你不认为性爱是生活的重要部分,就不可能写好。”
关于怎样写好,有一些有趣的建议和案例,如契诃夫的故事《吻》(The Kiss),甚至连达洛维夫人对萨利·塞顿的爱也是,但最全面的建议来自埃德蒙·怀特。怀特喜欢描写性爱的场景,他说:“它们同临终和死亡一样,是最让我震撼的生活巅峰经历,是一个人的第一次‘环形’周期和第一次威尼斯刚朵拉之旅。”但是他警告说:
别将性感局限于性爱场景。托尔斯泰的安娜有着宽臀和轻盈的步伐,弗龙斯基有粗厚的脖子。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的身体,也不会忘记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科莱特是关于身体和性感姿态的伟大诗人,但她从不反射情侣之间所有复杂的信号。性爱是我们厚重、裁剪奇怪的生活织物中最明亮的线,我们永远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我们总是以为自己知道。
如果要找模仿对象,我会选择将性爱写得很好,但也常常写得糟糕的人:约翰·厄普代克。
2008 年,在第四次被《文学评论》提名“最糟糕性爱描写奖”之后,厄普代克摘得了该奖项的终身成就奖(他选择不出席领奖),然后接下来的一年,他又因《东镇寡妇》(The Widows of Eastwick)中令人记忆深刻的场景再次闯入最终候选人名单。此刻,厄普代克已获得了尴尬的名声。菲利普·罗斯随后嘲笑《夫妇们》(Couples)又是一部“关于生殖器的小说”。艾伦·古尔加努斯则抱怨他“疝气一般的尽心尽力……过分执着于那些潮湿的质感和每种气味……这家伙在书房里,用天使的语言来实践色情狂的动机”。
然而,他写得好时效果完全不同。致力于出版前评论的行业杂志《科克斯书评》(Kirkus Reviews)断定,虽然他们也批评过厄普代克,但他的性爱场景写作“几乎超越了其他所有当代作家”。罗斯称他是唯一能达到科莱特式无辜的性感效果的美国作家,是一位“伟大的性爱作家”。
“欲望是悲伤的。”萨默塞特·毛姆在他的故事《雨》(Rain)中写道,这一点厄普代克也懂。下文引自《夫妇们》,用来展示厄普代克的心理剖析、描述的力量,当然,还有性爱成分——此处丝毫没有他 2000 年后写作中那种过分成熟的比喻。这里展示了性爱的复杂性、深度和痛苦:
尽管他耐心地滑行,等待她下身肌肤加速,但她最终无意于高潮,带着绝望让他赶紧完事。放开后,她转过身去。用胳膊环住她的胸时,他的手指触到了意想不到的悲伤的坚硬。
……
在我的眼中,写好性爱场景是个不错的目标,但在实践中却很难成功。可以尝试,但得做好“满纸荒唐言”的准备。若想获得进一步的指导,可以读读《旧约》中关于性爱的长诗《雅歌》(The Song of Songs),关于如何有效地描写肢体欢爱,该诗被称为最具指导意义的孤例。此后,也可以看看约翰·邓恩(John Donne)的哀歌《致他那即将入寝的情妇》(To His Mistress Going to Bed):
现在脱去鞋子:然后安全地踏入
爱的神圣殿堂,这温床……
此刻邪恶的天使出现,
有的轻抚我们的发,有的让肉体为之震颤。
让我徘徊游离的双手,尽情释放
于前,于后,其间,其上,其下。 哦,我的美洲!我的新大陆,
我的王国,一人独居,最为安全……
进入这领土,获得自由;
手到之处,印记存留。
全裸!欢乐皆由你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