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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性描写"新论 

2024-01-23 09:13:02 爱情

原题\人性之恶与生命之恶的寓言——《金瓶梅》"性描写"新论 
作者\王彪

《金瓶梅》既有淫书之名,虽不像有些学者夸张的性之描写占了全书的十之六七,①但其有关性的篇幅确实也不算少。一百回大书,似乎每回都有一二处涉及到性。或寥寥数笔,稍加点染;或浓墨重彩,细加摹画。如撷其极露骨的色情部分,加起来当在二万字上下。一部一百万字的巨著,光以篇幅计,百分之二的文字恐也算不上有多大份量。如果这些描写又完全是外在的,不必要的,仅是寄生的毒瘤,那事情倒变得最简单不过,只要将这枚毒瘤割去就是。然而问题显然要复杂得多。当我们读着它的“洁本”时,我们首先损失的倒不是版本学上的价值,而是诸如情节、结构、人物,乃至主题等等的渗透到作品肌理里面的文本的意义——而这些损失,使我们有理由承认,这百分之二文字的独特价值。

一、《金瓶梅》的性描写是全书有机组成部分,它直接构成一些至关重要的故事情节,是部分回目描写的中心事件,如醉闹葡萄架、包占王六儿、两战林太太等,删去了这些描写,章节就失去了实质性内容。
二、性描写还是塑造人物、展示情节发展脉络的重要手段,也是推进故事、完成全书构筑的叙述动力之一。比如潘金莲、西门庆等人的形象,没有性方面的揭露,其血肉的丰满程度当不会至于斯。再如西门庆之死,没有环环相扣的几个性放纵场面的摹画渲染,也难以淋漓尽致地展示西门庆的毁灭之路。而西门庆悲剧的完成,是全书最重要的篇章,失去这些关键性的文字,情节发展的力度必将受到削弱。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仅仅指明性描写是《金瓶梅》的重要部分还远远不够,它之不可或缺,有着更复杂的、深层的因素和意义。
首先,是对主题思想的表现。
《金瓶梅》这本书,倒底写些什么,作者其实在字里行间早已说得明明白白。比如开篇关于酒、色、财、气的提示,中间对人物命运与人情世态的叙写,结局处对西门庆及金、瓶、梅大毁灭的归结,合起来看,无非写人世之恶、人欲之恶、人性之恶。这三层题旨的有机复合,构成了《金瓶梅》的主题思想。正因为人世的黑暗,导致了人欲的大泛滥,而人对财色无止境的贪欲,又表现了人性的缺陷与丑陋,这是互为关联的社会、人、人性的恶的大循环。《金瓶梅》在个体生命悲剧中同时也展示了家庭兴衰与社会兴亡的意义,从而达到历史地哲学地思考社会、人类悲剧的深层高度。
从这个角度看,《金瓶梅》的性描写,就不仅仅是社会现实与文学风气的客观反映了。它直接从伦理与哲学的思辩,切入人欲恶与人性恶的内在意蕴,成为人性之恶的聚焦点。
古人云:“食色,性也。”②“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③性、性欲是与人类原生的生命本质的一部分,也是人生的一项重大内容。《金瓶梅》从性的角度锲入人性的内在构造,正体现了作者从生命本质与人性本质层次把握人类的深邃眼光。《金瓶梅》写到那么多丑陋的性行为——通奸、偷情、嫖妓、乱伦,光天化日下的变态渲淫,无所而不为,无所而不能。而为了这些行为的满足,西门庆可以毒死武大,刺配武松,诬害来旺儿;潘金莲可以谋杀亲夫;李瓶儿可以气死花子虚,抛弃蒋竹山。万恶皆由人欲横流而起,可以说,由淫而做出的罪孽构成了《金瓶梅》全书黑暗人事的大半篇幅,这是人欲之恶的最好见证。
人欲既然原生地存在于人的本性,晚明社会又是一个纲纪废弛,情欲泛滥的荒淫、没落时代,人性中的良知,理性,在生命本能的冲动与社会风气的浸润下,就不能不显出脆弱和盲目了。潘金莲原先还算不上淫女歹妇,只有当她与西门庆通奸后,欲的需求遮掩了人性脆薄的光亮,人欲之恶才成为人性之恶。李瓶儿亦然。《金瓶梅》之深刻寓意,即表现在作者暴露欲之恶的同时,进而暴露人性的脆弱与阴暗。西门庆这个好货好色的典型,就是人性恶的聚焦点与际本。西门庆的所作所为,除出自生命本能的冲动外,作者更深层地寄寓了他对“人”“人性”本体的悲哀,具有一种潜在的隐喻人类悲剧的意图。这是一种超越伦理思辩的哲学思辩,表现出作者写性的真实本意和宏大构想。
不妨举两个例子。《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是全书写性最集中、细腻的章节之一,历来被中国读者目为《金瓶梅》最淫秽者。或许因为它太“淫”,许多学者有意无意忽略了它的特殊意义。倒是国外的研究者,对此却表现出浓厚兴趣,美国汉学家柯丽德在她发表的题为《<金瓶梅>中的双关语和隐语——评第二十七回》的论文中,④将二十七回作为解开全书题旨秘密的钥匙,肯定了它在《金瓶梅》主题、结构中的总体象征意义。柯丽德的看法是否科学,另当别论。但她对二十七回的重视,确实抓住了《金瓶海》的关节性问题。此回乃西门庆家庭矛昏的转折点,潘、李关系的分水岭,亦是官哥之生、之死,李瓶儿之结局及潘金莲在西门庆眼里的地位、处境的总体提示。而这一切转折与发展的复杂关系,又全建筑在“性”之上。
潘金莲在翡翠轩外听篱察壁,得知李瓶儿怀上孩子,心生嫉恨,对李瓶儿冷嘲热讽,使西门庆大为恼恨,借与她交媾之际,肆意凌虐,致使潘金莲“目瞑气息”“舌尖冰冷”,昏死过去。表面看,这仅是西门庆与潘金莲间常玩的“性游戏”,是西门庆借故报复潘金莲的又爱又恼的性惩罚,但实际上这段性行为的寓意要复杂、丰富得多。
西门庆在自我性满足的同时,还把性作为凌虐、惩罚的一种手段,一方面固然表现了他男性本位的性心理;另一方面,也即暗示了性本身所具有的占有、攻击、摧残、蹂躏对方的邪恶特性。即类似于动物的疯狂占有、发泄的兽性。这时候,性以自我快乐为目的,体现着攻击对方,毁坏对方的动物的原始快感。英国性心理学家霭理土指出,性虐狂的倾向,“充其极,可以做出种种对于人性最悖谬的行为来。”⑤《金瓶梅》从性的角度,巧妙地展示了人的动物本性,展示了人性内在的邪恶与丑陋。
葡萄架下这段露骨的色情文字之令人难忘,我想大概有上述这些原因。我们可以批评它过份绘形绘色的描画,但它与题旨的直接关联和深入生命本体的人性恶的深刻批判,是我们不能回避的。
另一个例子是西门庆在李瓶儿经期与之发生性关系的描写。这段至关重要的情节出现在第五.十回。当时西门庆吃了胡僧药,淫兴不可自遏,不顾李瓶儿再三推辞,定要与李瓶儿睡觉。这次性行为的后果,是直接导致李瓶儿“血山崩”,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西门庆对李瓶儿不可谓不爱,但当欲的需要超过一切时,爱的光亮就显得黯淡了。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描写更能说明人性本体的邪恶呢?罗伯特·所罗门在引述萨特的性观点时说:“性欲就是占有欲,就是获得对他自身自由的认可,而这种自由是以牺牲对方为代价得来的。通过以肉体形式使他(她)具体化和受屈辱,将他(她)贬为一个客体。残暴色情狂只不过是这种对于对方支配的延伸……使对方成为自己的性的奴隶。”⑥《金瓶梅》细腻地展示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等人的性行为时,同时也深刻地展示了人性内在的那个阴暗的黑洞。我们应该承认,没有绘形摹色的色情描写,人性恶的主题和对人性阴暗面的恐惧就不可能得到如此鲜明而淋漓尽致的凸现。
其次,性描写对人物形象塑造的深层衬托意义。《金瓶梅》的性描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对西门庆、潘金莲等淫荡男女好色好淫性格的点缀,而直接构成性格的内在特征。比如潘金莲强烈而不知厌足的贪欲,一方面固然与她异于常人的特别旺盛的生理机能有关,但更重要的,恐怕还处决于她变态的心理、变态的人格。在西门庆这样的家庭,潘金莲既无吴月娘的正室地位;又无李瓶儿因万贯家财而显得高贵的身份,要获取男人的宠爱,站稳脚跟,性是她唯一的本钱。所以,潘金莲才那么不择手段,不知廉耻地展示她的性本领。孙雪娥骂她〔扌霸〕拦汉子,“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正一语道破了潘金莲性格最本质的一面,即极端的自私、疯狂的占有欲及由此而生发的嫉妒与冷酷。可以这样说,《金瓶梅》在展示潘金莲的性放纵时,同时还潜在地展示了她性格的深层意蕴。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诸如葡萄架、胡僧药、白绫带等色情场面的描写,潘金莲的性格不会得到如此鲜明、细致、生动的展现。比如小说为暴露潘金莲笼络西门庆所干的人干不出的事儿,特意在第七十二回写到潘金莲啜咽西门庆一泡尿的细节,这个令人恶心的性场面,最集中犀利地揭露了潘金莲性格中下流无耻的一面。《金瓶梅》作者借此直接发议论说:“大抵妾妇之道,鼓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可谓一语中的。另还有象潘金莲对财的贪欲,《金瓶梅》亦多放在性场面中加以展示。展露潘金莲的性格特征,暴露她性格中疯狂的占有欲与极端的贪婪。
《金瓶梅》中,以性描写来表现人物性格,最充分最深刻的是西门庆。其他人只能算是对性格特征的丰满、衬托、补充,而西门庆,则进入了潜意识的层次,表现着他性格中内在的、更深层的本质构成。
一是通过对西门庆兽性心理的展示,揭露他性格的残忍、狠毒、冷酷无情。《金瓶梅》多次写到西门庆对潘金莲等人进行性蹂躏,那种本能的原始的冲动在西门庆身上作为性的唯一表现形式而存在。所以,西门庆要听的不是女人的甜言蜜语,而是受不住他肆意摧残的呻吟。这种求饶的呻吟和女人不堪痛苦的面容在西门庆看来,比美酒更醉人。于是,西门庆淫性大发,直到将对方折磨得死去活来,才心满意足。我们固然可以说,这是西门庆的性变态,是性虐待狂的典型表现。但如果将此与西门庆平日所作所为相联系,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性心理与性行为,跟他在社会上欺邻压小、贪赃枉法、谋财害命等等无法无天的做法是完全一致的,都表现出他极端的自私、残忍和冷酷。
《金瓶梅》通过性描写,鲜明地暴露出了西门庆乐于攻击、蹂躏他人,并以此为满足的嗜血心理,这些东西是像潜意识似的隐伏在他心底的,只有通过性这面放大镜,它们才会如此清晰而直接地浮现出来。从另一方面讲,西门庆作为晚明资本主义萌芽阶段新兴商人的典型,他的这种粗野的、带着本能的原始兽性、进行着财与色的积累与占有的赤裸裸行为,已不仅仅是他典型性格的一个部分,而直接成为他,以及他的阶级,他的时代的本质。
二是通过西门庆对女人奇特的占有心理,揭示其性格中只有晚明资本积累时期的商人才具有的肆无忌惮地掠夺人与物的那种赤裸裸的邪恶与无耻。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当是《金瓶梅》第七十八回中西门庆奸占奶子如意儿一节:
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段描写更痛快淋漓地画出西门庆的无耻嘴脸呢?这里,既有恶霸占有他人妻子的自得与毫无顾忌,又有流氓地痞的恬不知耻,更有新兴商人对掠夺占有他人的东西的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满足。许多人仅仅把西门庆的皮肉滥淫看作是他腐朽生活的一种表现,而没看到从中体现出的他性格中更内在的商人特征。西门庆没淫过一个处女,他感兴趣的几乎无一例外是别人的妻子,他乐此不倦的也只是如何去挖人家的墙脚,诱奸占有他人的妻女。在他潜在的性心理中,别人的东西才真正算得上占有,也更能激发本能的性冲动。西门庆的这种秉性,除了晚明这个商品经济日趋活跃又混乱不堪的时期,我们恐怕很难找出其他相应的时代背景了。商品是在流通中产生的,任何商品都带有别人的烙印。西门庆如此醉心于占有他人的财物,以致在性放纵中都要以据有别人的女人为最大快乐,这种性格的独特性和深刻的时代意义,不就昭然若揭了吗?
因而,我们有理由说,如果没有性描写,《金瓶梅》的深刻度和震撼力不但受到伤害,人物、主题的完整性也会遭到破坏,作品的重大批判意义与人性、生命的巨大悲剧精神亦将随之受到削弱。

仅仅指出《金瓶梅》性描写在作品本身中的作用与意义显然是不够的,因为《金瓶梅》性描写的内在意蕴并没有到此为止。以性为锲点,《金瓶梅》同时进行着生命本体的深层思考,这种思考最终使《金瓶梅》将人欲与人性之恶的哲学思辩,上升到了人类生命的大悲悯之中。
《金瓶梅》无疑是肯定生命本身的一些基本欲求的,财也好,色也好,人作为生命的一个种类,他的生存决定着这些欲求的不可或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金瓶梅》第八十五回,借春梅之口最明白不过地表达了这一思想。其时,西门庆已死,吴月娘识破潘金莲、春梅与陈经济的奸情,把春梅卖给守备府。临行前,春梅跟金莲饮酒解闷,春梅“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触景生情,对潘金莲“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这话虽不过是春梅的自我辩解,但它的内在意蕴却不容忽视。它其实是晚明时代个性解放和反禁欲主义思潮在《金瓶梅》中留下的一丝痕迹。正因为作者处于商品经济萌芽与人的本性复苏的大转换时期,他对人与生命的欲望的体验、感知就显得不可回避。《金瓶梅》写到那么多男男女女,除极个别外,似乎人人身上都烙着“欲”的印记,可见在作者看来,人的自然欲求,是作为生命的某种本质而存在于生命内核的。
然而,《金瓶梅》既肯定了人“欲”的自然存在,却又把批判的锋芒指向“欲”本身。在《金瓶梅》里,一切的灾难与不幸几乎全是“欲”造成的,武大的被毒死,宋惠莲的自杀,苗青的遇害,乃至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等人的最终结局,无不是人欲横流造下的罪孽。人的欲望是自然存在的,人的欲望又把人自身置于死地,看起来,这似乎是一对无法解开的矛盾。而事实上,《金瓶梅》在这里,深刻地揭示了生命内在的永恒悲剧,即生命本体无法摆脱邪恶与罪孽的生存灾难。《金瓶梅》的这一意识,同样源于晚明的社会现实。在反禁欲主义的冲击下,晚明社会又陷入了另一个阴暗的泥沼,人欲横流,民风败坏,纲纪废弛,“世俗以纵欲为尚,人情以放荡为快。”⑦出现了世纪末那种混乱、荒淫、腐败的病态景象。《金瓶梅》作者于这个现实生活中,过早地感受到了大毁灭的降临,在这种痛苦的预感中,他又反过来否定了人世恶的根源人欲恶。所以,我们说,《金瓶梅》对人欲恶的批判,不是古典小说传统的道德训鉴,而真正发自他内心的对时代与社会的悲哀。从而把人欲之恶、人性之恶这一重主题,导向生之悲悯的境界。
这一切思想情绪的展示,当然又集中融合在绘形绘色的性描写文字上的。
首先,《金瓶梅》的性场景,绝大多数作为赤裸裸的生命本能的冲动,即动物的原始兽性而出现,这里面很少有理性与文明的制约,也少外在的文化印记。无论在潘金莲、王六儿,还是相形之下较为贤慧的李瓶儿身上,性都作为一种压抑不住的强烈冲动啃啮着她们的心灵。有人提出这是一种“性欲的压迫”,⑧是生理异常导致的过份强烈的欲求。我以为,倒不如直接说成“生命的压迫”更为合适。因为性在这里,完全是作为生命本质的一个部分而得到表现的。霭理士说:“人生以及一般动物的两大基本冲动是食与性……它们是生命的动力的两大泉源,并且是最初元的泉源。”⑨生命一旦形成,饮食男女,就成为生存最基本的需求。生命正是在这些生存需求的压迫下,才得以生长、蔓延。西门庆的滥淫,已不完全是感官快感的满足,他永远带着旺盛的猎奇的嗜好,其实是生命潜在的攻击与战胜对手的欲望,是一种动物原始的进攻欲、征服欲。潘金莲永无厌足的淫性,同样地亦表现着生命本能的占有欲。王六儿的情形稍有不同,她似乎全为了获取西门庆的钱财,但其实这只是占有欲的一种变形,从生命本身看,她也受着生命原始冲动与需求的压迫。可以说,这些人都是在生命本能的驱动下,万劫不复地走向黑暗深渊的。
《金瓶梅》把富有文化意味的人的性行为还原为仅仅是生命本能的原始欲望,并不是为了粗俗地、一无遮掩地展览那些丑陋的性生活,暴露西门庆们性放纵的肮脏与畸形场面,只是《金瓶梅》极为次要的目的。《金瓶梅》更宏大而深邃的意图,是想把人、人性的悲剧,作为一种生命的悲剧来加以透视,从而使《金瓶梅》具有超越个体悲剧的整体生命悲剧意义。从这个角度反过来看,我们便会发现,《金瓶梅》的性,具有了一些永恒性的生命话题。
这样,生命的灾难就显得不可避免。欲既然与人的生命本质原生,人的生存既然无法剔除生命的本能,那么,生之结局,就只能是一场灾难。而这种灾难,又是无法为人的意志所决定的。
潘金莲是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淫妇,她除了变尽花招与西门庆纵淫外,还时时勾引其他男人,以填难忍的欲壑。西门庆一外出,她就急不可耐地引诱仆人琴童,以致酿成西门大宅内一场变故。在西门庆眼皮底下,她同时还跟女婿陈经济勾勾搭搭,待西门庆一死,甚至与陈经济养出小孩。《金瓶梅》通过潘金莲这些性放纵场面的描写,突出地揭示了“欲无穷”这样一个命题。正因为人的欲望无限,欲带来的罪与孽也就是注定的了,而最终等待人的,就只能是毁灭。《金瓶梅》从生命存在的本真,反窥出了人生的灾难,把生存与毁灭这一对生命本体中的矛盾,统一于“性”这个关节点上。
这样,我们才会明白,《金瓶梅》那些绘影绘声的性场面背后,为什么潜藏着那么阴冷可怖的死亡气息,性在成为生命与人性恶的寓言的同时,也成为死亡与毁灭的寓言。诚如《金瓶梅》开卷所强调的:“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我们不能仅仅把《金瓶梅》的这一观念,看成是古代小说经常出现的有关女色害人的愚腐说教,认为这种建立于对“色”的恐惧之上的戒淫思想,只不过是封建社会落后的道德训鉴。不,《金瓶梅》不完全是这样。《金瓶梅》虽然亦有道德说教的成份,但它关于色与死的关系,基本上是建立在其对生命本质的认识之上的,建立于人性和社会的认识之上的,具有更宏大的生命哲学的思辩精神。
这种思想更直接而形象的例子,是七十八回西门庆与林太太通奸的一段描写,《金瓶梅》引了一首曲词,干脆把西门庆与林太太的交媾直接化为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迷魂阵摆,摄魄旗开。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能争惯战;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百媚千娇。……
这里,性交成了生命的自我戕残,那种巨大的生死交融的意识,比《红楼梦》里“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的家族兴亡的哀叹,更让人感触到生命本体的悲剧。而对《金瓶梅》故事情节本身发展来说,这一段描写亦是点睛之笔。它直接强化了七十九回西门庆脱阳而死的情节,使之具有生命毁灭的潜在震撼力。
我们说,《金瓶梅》作者关于生命灾难的思辩,在那个时代无疑是最深刻的。然而,作为生命悲剧意识观照下的《金瓶梅》,尤为引人注目的,当还是它从中体现出的生命大悲悯情境,这才是《金瓶梅》作为文学达到的更高的精神境界。
《金瓶梅》中的几个主要女性,其突出特点便是都具有极旺盛的性欲,但各人“性”的内涵各有不同。潘金莲的性欲似乎全是一种自我感官的享乐与满足,然更大程度上又是占有男人的据有欲和战胜欲;李瓶儿的“性”融有情的成份,在她身上,欲与痴是一体的。但她的痴亦建筑在性满足的基础上,因为西门庆是“医奴的药一般”,所以李瓶儿才那么死心踏地恋着西门庆;王六儿可说是纯为了钱财,为了“货”才出卖自己的色;而宋惠莲、如意儿等等,地位的变化和西门庆小恩小惠的诱惑无疑是激发其淫性的本源。最令人注目的当数王招宣府的林太太,她似乎什么也不为,只为着她的赤裸裸的肉欲。《金瓶梅》写了这么多形形色色的性,除了暴露人自身的弱点这一意图外,更重要的,是表现出了作者对人,对生命存在本身的恐惧和悲悯。这是一种多么可怜、多么愚蠢的生物!它在享乐的同时走向了毁灭,它在表现生命本真的活力的同时戕杀着自我的存在。生就是这样的悲剧!即使有情若李瓶儿,即使门第高贵如林太太,生命本体那种巨大的内驱力,仍不可避免地把人导向罪恶与毁灭之渊。
我们说,《金瓶梅》是先由社会之恶指向人性之恶的,而后由人性之恶到生命之恶,再到用生命哲学反窥社会人生,最终体现出对整个生命的悲悯情绪。《金瓶梅》的绝望感可谓登峰造极。它不但否认了社会,否认了人,而且否认了生命。所以,难怪《金瓶梅》的结局只好让孝哥出家,除了佛家这所走向生命寂灭的精神殿堂外,尘世还有哪里才能容纳这些盲目的生命呢?
有人说《金瓶梅》是“愤书”,⑩确实,象《金瓶梅》这样激烈、彻底地否定一个时代,一种人生,甚至推而广之到历史、人类、生命的愤世之作,实在是少见的,它无疑只有在极端黑暗,临近大毁灭的时代里,才有可能产生。
所以,我们很难指摘《金瓶梅》的性描写象动物交配一样粗俗与野蛮,大多数人在《金瓶梅》里只配称作肮脏的生命,而最能表现这种肮脏本身的性,又能美观、雅致到哪里去呢?——当然,这并不能成为我们肯定或赞美《金瓶梅》露骨的色情描写的理由,我们只能说,有些局限是无法超越的。即使是《金瓶梅》最深刻地表现出的对社会、人性乃至生命与历史的批判精神,在今天看来,亦是唯心而形而上学的。它的人性恶、人欲恶及由此引发的性的灾难与罪孽,自然也是抽象、偏颇的。这些不足已为人所共知的事实,这里就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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