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Ben:
今天想跟你继续说说模仿,关于细节的书写,怎么像大师一样写的文字让人身临其境。
当我作为读者去描述一篇作品好,除了人物鲜活、故事特别这种全局的感受,脑海中停留最久、最深刻的便是——细节。
也是依据喜欢的王潇老师的“细节使人身临其境”调整而来。希望对日后的写作是有帮助的。
现在回想一下我曾经读过的一些书,是否现在还能记得一些很有画面感的段落?它们有什么特征?可以总结一下:不但有画面,还有声音、有颜色、有动作甚至有气味,而这些都是作者的刻意为之,他是调度一切的人。
细节可以把人带入现场和情境之中。细节是由作者的描写技巧与读者的感受性和想象力共同完成的部分,这部分在文字中的作用在于阅读当下的同在,还有阅读结束后的回味。
这就很像回忆一个人的感受,我所回忆的往往是当时与他同在的感觉,这些感觉当你回忆他的时候,并不会以对他的观点,标签,人物小传来呈现,你只是难忘那种情境下的质感。人与书相处,就如同人与人相处一样,是许多的细节时刻累积而成。所以写作,是需要把这些细节准备和铺陈出来的,为的是提供给读者场域,能和我一起同在,也能在未来回忆。
那看文学中的细节是如何做到“实现情境”和“同在”这两点的。
首先说下:我们为什么会汲取经典作品作为范例?人的天性几千年来其实都没有变化,人的冲动、本能,贪婪和恐惧都触及着生命的本质,好作品之所以打动人,都是深刻的反映了一个时代中人性的共性,甚至这种共性穿越了时代,在每段历史进程中被不断地复现。作品流传的越广,时间越久,就说明这些特质被书写的越成功。就文学而言,被时间和跨文化检验是最重要的指征。我们今天的流行作品未来会不会成为经典呢?如果作品能够反映共同人性中的特质,甚至跨文化跨时代地被读者指认,那就会成为经典的好作品。
第一类,实现情境。包括景和人。
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这本小说写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一个上海女性一生,是海派文学的代表性作品,也是时代的缩影,里面有一段经典的弄堂描写:
“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的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十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计划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摧残,是以那暗做底铺陈开。”
这一段是中国文学里很有代表性的景色细节描写,完全在读者想象中展开一段在高中俯瞰上海弄堂的画卷。如果是电影镜头,这段有点像是旧上海的航拍,从安静的傍晚飞到更安静的日落之后,点与线与光与颜色,都写得很细节。
为什么说细节是实现情境呢?因为这里蕴含着故事主人公日后在上海弄堂压抑和不确定的命运。
既然写弄堂,怎么作者一会儿提到皴法,一会写到波涛汹涌、深渊、暗藏的礁石、翻了的船呢?作家是想让你目光在这俯瞰的空中再停留一下,多想一点什么,这弄堂并不是弄堂本身,它化身了一种象征意义的存在,带给了读者更奇幻的想象和质感,对整个故事的理解也奠定了基调。即便你没去过上海没见过弄堂,但你能感受到那种压抑,能想象到波澜状况的黑暗和几点几线的光。
再来看一段写人的情境,来自川端康成 《雪国》。
从文学性角度,川端康成的文字,对虚无缥缈的非现实的美的描写真是非常厉害,对人物细节的情境。
“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细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
这段写的是男主人公看到女主人公在车厢玻璃上的美,对于灯光灯火有反复的细节描写,但读者除了感受到主人公的美,感受到是一种确定的情境,这个情境就是这本书特有的美学指向,人生,情感,美丽和所有虚无的徒劳的。所以作者怎么写,都是指向他要表达和歌颂的东西,重要的是,他是不是能够用文字,真正地表达出来,让我们感受到。那么作家的成功,就在于他们想表达的,我们感受到了,甚至改变了读者,成为了读者认知中的一部分。
第二类,强烈的在场感,让读者同在。包括景和人。
首先看一个写景的细节,沈从文先生的《边城》:
“天已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各放散出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大家会看到自然环境中的典型细节——杜鹃的叫声、泥土的气味、天边的红云、渡口的杂乱声音,描绘很细致,让人感受到边城的自然与人文之美,也令人身临其境。作者先把读者用描写置入这个场景里同在,然后再写人与事,那么人与事就会更好的感染读者。
再来看写人的,来自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在高大、油漆剥落的廊柱间,我看到一个美丽少女坐在汉白玉石台上看书,悬在空中的两条长腿互相勾着脚,一翘一翘。她一手捧书,一手从放在身旁的一个袋袋中抓瓜子磕,吐出的皮儿拢成一堆,嘴里哼着歌,间或翻一页书,悠闲自在,楚楚动人。我悄悄走到她身后,踮脚看那本使她入迷的书。是一本很深奥的文艺理论著作,我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会儿,索然无味,正要转身走开,忽听女孩说:看不懂吧? 她仰起脸,笑吟吟地望着我。”
这段描写的是被骗的少女第一次出场。动作和状态都充满观察者的现场感,作者也是用这样的描写,带入作者主观观察的角度,来写这个女孩如何一步一步被骗入伙的过程。这个女孩的纯真、社会经验的缺乏,也都展现在了细节描写里。
而作为读者的我们,读到时脑海里勾勒的现场感越强,后面的情节就会让我们越发担忧主人公,为之关切和叹息。
文字能让你看到比较容易想到的东西:成片的弄堂,点点的灯光,车厢里,玻璃上的倒影,或者是一根根的廊柱,少女互相勾着的脚,一小堆的瓜子儿皮。
但文字也激发你去想象你看不到的东西:无论是川端康成、王安忆还是王朔,在用描述画面的时候,都是在引导读者去做文字背后的想象,不止于一个画面,而是想更多。川端康成会说,想象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想象虚无;王安忆说,想象一下如潮水般涌来的黑暗和命运;王朔则说,想象阳光里楚楚动人的少女,想象当下的美好和即将到来的危险和不确定。
细节很好,写出来的东西很漂亮,让人难忘怀,那我们怎么才能让自己也拥有这样的能力?怎样去磨练和在细节上进步呢?
关于“在场的逼真感”,多看多练,其实还是容易达到的,就像画家可以临摹照片一样,总可以通过反复研磨里面最有代表性的东西,把画作去做无限精细的调整。
更难的练习部分在于隐喻的滤镜,这就像好像写实画家为了心情开始转入印象派,写作者能从写景写人带入情境,绝对是写作的上层能力。
如果给到建议:
第一步,写完写实部分之后,不要就这样停笔,一定要逼自己继续写几行,这几行努力去写伏笔和氛围。比如这段“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计划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 本来前面一句把暗写完了,作者偏要再写一句,更进一步补充说明。
第二步,我们重新认真组织这几行的形容词和比喻,让他们营造出情境。再看这句“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 本来已经写了暗和波涛汹涌,又用扔山下去描述它的深,又用礁石描述它的凶险。文字的力量是不受约束的,但是,你得有耐心,去仔细琢磨词句之间那种自如的转换与衔接,并且动用你的想象力和观察力。让读到你文字的人,远比看到的多得多。
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我得多练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