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之后,我们家在祖居对面半山腰另辟新居,与麻雀共处的环境有所改变。特别是,自那一年起,我离开了故乡,奔波于求学和工作中。此后,回乡的日子越来越少,直至故乡在工业化进程中被夷为平地、祖居新居荡然无存,与麻雀亲密接触的日子渐成回忆。
有一个事件,每每想起,感觉分外蹊跷。大约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某日暴风骤雨过后,有乡人在故乡西北角小溪汇入赣江处,发现一地满是死去的麻雀。后来听闻“麻雀集体自杀”的说法,信以为然。为什么故乡的麻雀在那个古名水口庙的地方集体死亡?知其事不知其由,但我想,人与自然相依为命,这不容置疑。那时,因下游兴修万安水库,故乡正经历先人开基600余年后的首度拆迁。或许是缺少了房屋的缓冲,或许是缺少了人气的滋养,短短几年时间,古村落前方几处水塘前的百年大树,竟在狂风怒号中次第被连根拔起。老屋不存,先人手植的老树倒了,长年相伴的麻雀死了,人类对大自然的改造也罢、破坏也罢,常常引发连锁反应。
沧海桑田,家乡已山平田埋,惟见浩荡西去的赣江。与故乡和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告别,长年寓居城市的我,久不见麻雀。即使也许偶尔遇上,也是擦肩而过,彼此不知,儿时与麻雀朝夕相处的景况怕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是否依然麻雀声声?我说的不是麻将!从网上看,很多地方似乎也已难见麻雀的踪迹。有人分析,说是土墙房没了,麻雀找不到适合居住的孔洞;现代化方式收割后田野里遗漏的粮食少了,麻雀觅食难了;农药多了,误食虫子的麻雀死了……居无定所,食无所需,麻雀便由此少了。我不知道,已达76亿人口的地球上,还有哪些地方栖息着成群结队的麻雀?
麻雀很是活跃,长辈们偶尔抬起头,仰望着屋檐下叫嚷嚷的麻雀们,如同冲着自己的孩子说:“不要闹了”!印象中,我们这些孩子对待麻雀,也是当作家里人。虽然家中有长长的楼梯,但不曾掏过墙壁上的鸟窝;虽然用柚树的枝丫自制了弹弓,但不曾射过麻雀;虽然玩过支起簸箕撒上稻谷罩麻雀的游戏,却终未罩着鸟儿;虽然看见麻雀成群结队在晒坪上偷吃谷物,也只是吆喝一声一赶了之。我想,如同对待燕子一样,家人对麻雀是尊重与呵护的。毕竟,它们俨然成了家庭中的一员,尽管户口簿上不曾写上它们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熟悉,麻雀很早就进入了人类的视野。2200多年前的河南汉子陈胜,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声震千古。这话似乎与母亲面对乡人称道她孩子多时的用语异曲同工:“泥蛇再多,比不了一条青脚蛇。”燕子、麻雀恋家,平素活动范围大抵不超过3公里,大雁、天鹅飞行则极为高远。说话总是有语境的,陈胜借几种鸟类畅谈个人的襟抱,未必就是鄙视麻雀。世间万物万象,角度不同,以之传递出的理念也每有差异。“短翎瘦影亦横空”,麻雀分布广泛、千古未绝,从进化论的视角,仅凭这两点,它就未必是凡夫俗子。
麻雀居于屋檐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寻常生活平平淡淡。在纷纷扰扰的世界里,这种恬淡殊为可贵!与麻雀为邻,聆听鸟鸣,这种生活令人闲适!“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燕雀晨昏闹,胜如弦管吟。”多少年了,日出日落时,儿时的麻雀声声,依然那么喧闹而清脆,如同雨后荷叶上的水珠,滚圆滚圆,晶莹剔透。“身在草庐,心念天下”,一个人的襟抱与担当,未必需要过上非同寻常的生活。“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与燕雀相伴,未必会淹没在世俗的柴米油盐之中。现当代学人朱光潜先生说:“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生活与事业充满着辩证法,对生活追求过甚,事业反而萎靡不振,甚至一塌糊涂。那些热衷于灯红酒绿、珠光宝气的人,有多少能够真正在事业上璀璨光华?
故乡已面目全非,但故乡的麻雀从来就未曾远去。它们早已住进了我的心间,你听,叽叽喳喳叽叽,它们正欢快地跳跃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