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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外公的家事二三

2024-05-18 09:20:36 外公

关于外公的家事二三

引  子


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写开头,也一直不知道要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么一篇文章,或者说:悼文。私以为自己才思敏捷,下笔如神,可是关于这篇,我却迟迟没有动笔,我爸连续催了好几次稿,我也始终不曾下笔,也许是害怕回忆,也许是还觉得外公从未离开。加上近日一直四处奔波,各地游走,时至今日才拿起笔开始回忆关于外公的一些事情。

最早的时候,就跟我爸商量着全家人拍一张全家福,然后我用纪实的方式写下我们这一家的故事。结果没有来得及拍全家福,也没来得及记叙家里的故事,家中已两人故去。人总是要长大,时光不曾因为谁慢些走。

昨晚梦见外公了,还是如此干瘦,还是一脸严肃,梦见家里一大桌人吃饭,他跟我说:女娃要多吃点,要那么瘦做啥子。他还说:北京是大城市,我想去天安门看看毛主席。

我醒来呆坐床边半晌,惊觉外公已溘然长逝。未曾洗脸刷牙,写下此篇。

外公与新闻联播

外公当兵出身,讲话说一不二,关心军国大事,据说当初我爸妈的婚事外公是不同意的,聪明如我爹,几次三番登门拜访,陪老爷子下棋畅聊军国大事,才把媳妇骗到手。外公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丈夫的故事,后续两篇会继续写到,如果可以,我想先从子孙眼中的他开始。

我印象中的外公,始终是严肃,严肃,严肃。不苟言笑用来描述外公再合适不过了。以至于家里的几个女娃都有点怕他,跟他亲近不起来。现在回忆起他来,时而想起他在我小的时候,带我和弟弟在家中自留地里摘海棠果的情景,时而想起他亲自下厨为我们几个孩子做手擀面的场景。

就是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一个月前坟头的那一抔黄土联系在一起,也没法将他和高干渠上那孤零零的招魂幡放在一起同日而语。我满脑子都是他瘦削而又轮廓分明的脸,以及他坐在家中硬木沙发上认真看新闻的样子。脑子里乱七八糟,唯余老人音容笑貌。

昨天我微信问我妹蒋雪,我说关于外公,你能想起来什么?我妹沉默半晌,半天回我一条:我始终觉的外公还坐在外婆家的硬木沙发上看电视。我又问大舅家的弟弟李阳,他告诉我说:姐,我觉得自己很不争气,如果我能早点懂事,早点变得有出息一点,或许我爷爷没有那么快就走了。 隔着屏幕,我能感受到这个大男孩几欲流泪。

外公从我记事开始,就喜欢看新闻联播,喜欢看报纸,喜欢看军国大事,社会新闻,哪怕大年三十,也要先看了新闻再看联欢会。从各国领导人的换届选举,到中东问题,从哈萨克斯坦的输油管道,到社会便民工程,都是外公关注的热点。

外婆家的电视换了三次,从水管站(兵团的连队)土坯房子里的黑白闭路电视,到机修连(兵团的另一个连队)砖块房子的彩色熊猫电视,再到楼房里长虹的液晶数字电视。不论电视换成了什么样,每次回去几乎都能看到他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有时候我回去了,甚至会与我谈论一二,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格外神采奕奕。因为常年生病而羸弱不堪的身体也会散发出别样的光芒。2017年的春节,大年初二外公就住进了医院,到大年初十的时候病情恶化,送到军区医院,我妈为了让外公好好休息安排了没有电视的单人病房,即便如此,我和我弟也都是看了新闻再告诉他,在他清醒的时候跟他聊聊国家大事,聊聊北京。

对于我们小辈而言,外公家电视里播放新闻的声音,就是我们心中的定心丸,尽管外公病了那么多年,尽管每个人心中都知道外公身体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与世长辞,即使这样,我们还是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外公还在看新闻,这个家就还是完整的。去年过年回去,外婆曾经笑着跟我埋怨说:“晶晶,你看你外公,又看着新闻睡着了,电视开到起不关,好浪费电哟。”说着自顾自的去把电视关掉。

当时舅舅买电视的时候,想要买松下的智能液晶电视,外公坚持抵制日货,后来才买了长虹电视。每次过年回家,暑假回家,外公跟我讨论起中日关系,也始终告诉我:“小日本就是个岛国,资源和土地稀缺和大和民族血液里的好战基因,导致他亡我之心不死,中日必有一战,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不能拿着白花花的钱去支持别人了,以后万一打仗,这都是打向我们自己人的子弹啊。尤其是你们年轻人,心里始终要有这么个事,有这么个红线才行啊!”

诚以为戒,从我有购买能力起,便抵制日货。我们家几姐妹也是,能替代的,绝不买日货。

新闻和电视陪着外公度过了长达几十年的病痛岁月。一如外婆的不离不弃。2017年6月6日凌晨,外公于兵团中医院去世,6月8日出殡回到外婆家,只有姨婆婆陪着外婆,家里几位老人在说话,安慰外婆。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蒋雪妹妹红着眼眶把我拽进卧室跟我说:“姐,没有外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

是啊,从此以后,外婆家的硬木沙发上,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瘦弱而坚定的老人坐在那里,似睡非睡的听新闻了。而我们,也失去一个严肃却又不乏温情的老人。

老人一生光明磊落,一生对党忠诚,每当有人对共产党对国家的某些现象和某些政策嗤之以鼻的时候,老人总是会教育对方,没有共产党,哪有新中国。外公对党的忠诚,对国家的热爱,对兵团的赤诚,全化成了那一方小小的电视,以及播音员口中的军国天下。

图片外公的药

记忆中的外公,是个药罐子。家里的餐桌上总是摆着一盒盒的药,堆积成山,也总是能听见他咳痰的声音。我问我弟:“你对外公的印象是什么?”我弟说:“吃不完的药。”

家里的药一盒又一盒,一板又一板,一片又一片。医院里的药一瓶又一瓶,一管又一管,一支又一支,直到在最后的那半只杜冷丁中沉沉睡去,直至高烧去世,外公结束了他的一生。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1954年建立,10万官兵就地开垦兵团,外公说那是他一生的荣耀,能为国家开垦疆土。那个时候的兵团,战时为兵拿枪上战场,平日为农拿着锄头下田地。挖水渠从天山饮水灌溉,建房子带着全家老少屯垦戍边,庄稼地头升起五星红旗,戈壁滩上建起花园,那一代的兵团人,能吃苦讲奉献。

外公的病,是那个时候落下病根的。1969年春天,外公奉命带领部下修建引水渠,春寒料峭,新疆的春风像刀子,乍暖还寒。为了赶工期完成春季引水灌溉工程,连夜作业。由于仗着自己年轻,晚上干活光着脊背,加上营养跟不上,长期劳累体力消耗抵抗力弱,患了重感冒,后来转为肺炎肺结核,送进军区医院治疗,由于医疗条件差,医药水平跟不上,肺病一直没断根。1969年10月29日,我妈出生,由于外婆在重庆无人照顾,外公请假回老家照顾外婆,没有继续治病,自此开始了长达40年的肺病经历。

从我妈记事起,外公身体就弱,家中有营养的东西给外公吃,而外公格外疼爱我妈,总是偷偷把好吃的塞给我妈一些。时至今日,我妈提起这些还是泪流满面控制不住情绪。

外公常年吃药,一把一把的药让外公变得沉默,变的暴躁。到了外公生命的最后阶段,吃的药吃进去就吐,医生给开的注射的药输液也不起作用,输进去的液都变成了浮肿的身体。肾衰竭,心脏衰竭,肺部钙化,胃不能吸收,一样样的并发症和器官衰竭令外公痛苦异常,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折磨着他。从今年5月底住进医院,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却始终不在子女儿孙面前喊疼,只是偶尔哼一声。还在安慰外婆,安慰我妈,跟我妈说:“没事,我还能撑到高晶晶结婚,我还要去天安门看看毛主席。”

外公,我给你拍了天安门,拍了毛主席,你看得到吗?
后来外公去世后,外婆悄悄跟我说:“你外公去世时候前几天还想着你,还想着看着能坚持到你结婚,给你包大红包。说高晶晶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了,老远从加拿大给我带海参带海豹油,说你有孝心。说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最后一面。”外婆花白的头发在午后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常年家务粗糙而又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握着我的手,客厅里再也没有外公把音量调的很大的新闻声。而那一刻,我没哭,我只是强忍着躲进卫生间,捂着口鼻,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外公走后,我和舅舅一起,把外公生前摆在桌子上一堆堆的药全扔了,希望以后家里人再也不用吃药,希望外公去了天堂没有疼痛,没有药,安享极乐。

外公的豆角焖面

外公是四川人,一生喜爱吃辣。所以外婆的辣椒酱做的很棒,辣椒酱里满满的都是外婆对外公的爱。后来外公生病,嗓子和肺不好,就很少再吃辣,每当外婆做了辣椒酱的时候,外公还是会用公筷挑起来一点点,放进嘴里咂摸家乡的味道。

外公从我记事起便很少与我们一起吃饭,哪怕我们回去看他们,他也是自己端着饭碗,夹一些饭菜去茶几吃,只有逢年过节全家人聚齐的时候,才会跟我们一个桌吃饭,即使在一起吃饭,也是用公筷。还要求外婆将他的碗筷分开洗,小的时候不理解,觉得外公怎么怎么矫情,是嫌我们脏还是怎么的,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外公怕传染我们。其实外公几十年的肺病,肺部早已钙化,早已不传染,他却用他的执拗保卫着儿孙子女的健康。

外公做的最拿手的就是豆角焖面。想起最后一次吃外公做的焖面时候的情景,是我刚从北京回来的那个暑假,外公那个时候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从一年住三次医院变成一年住5次医院,即便如此,那天说起他做焖面好吃,他还是不顾外婆劝阻,执意要为我做一碗豆角焖面。

我和外婆掰豆角,外公和面,只见外公拿出一个大盆,放入面粉,打两个土鸡蛋,然后调一碗盐水,边和面边往里加水,至今我仍能想起外公瘦弱的身体套着白衬衫,挽着袖口,手臂青筋暴出,一边教我如何和面,一边告诉我说:“女孩子要勤俭持家,不能动不动就外面吃饭,一个家没了烟火气息就不像个家啦。来,你看着,这个面要隔一会揉一次才筋道。。。一会炖豆角加热水是为了让肉容易熟烂,豆角也更香。。。”

和好面,外公将锅里倒油,冷油下干红辣椒,蒜片,花椒炸香,然后把提前用生抽老抽花椒粉腌制好的五花肉倒入锅中煸炒,煸炒至五花肉微微泛着金黄色,肉香蒜香四溢,倒入豆角翻炒上色,加入老抽和花椒粉,炒至肉和豆角都上色,加入热开始,盖上锅盖稍微炖一会。这个时候外公就去擀面条了,一下一下,时不时往面饼底下撒面粉防止粘案板,不多会,一张光滑匀称的面皮就擀好了,外公将面皮层层叠叠的摆放整齐,菜刀上下翻飞,切好的面条便如等待检阅的士兵一般排列整齐等待下锅。

锅中再添如少许热水,然后将面条一层一层的码在豆角和肉上,盖好锅盖,不多会就闻见满屋子的菜香肉香面香。刚出锅的豆角焖面,外公都会用两只筷子翻匀称,让每一根面条都均匀的沾上肉汤汁,然后再加半碗用醋生抽葱花和蒜末做成的浇头。通常情况下,这样的面我能吃两盘,再加一碗外婆做的西红柿鸡蛋汤。

最后一次外公做的焖面,我由于后来接到同学电话要出去出去聚餐,只吃了小半碗。只记得我那天出门的时候,外公看着锅里剩下的大半锅面条,微微的叹了口气。而这声微弱的叹息,被我关在了门后,我扬长而去。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外公的豆角焖面。

图片外公热爱的兵团

子孙辈里,我是跟外公最聊得来的,军事政治,社会变化,天气变暖,历史地理,我都能与他略聊上一二。聊到兵团的事,他说:“当年有南泥湾,我们那个时候开垦兵团还不如南泥湾呢,新疆气候条件恶劣,土地硬化板结,都是一锄头一锄头的开垦。即使有牛也舍不得用,怕把牛累坏了,拉重物的时候没法拉。刚解放时候,咱们新疆重工业就是钉马掌,轻工业就是弹棉花,农户9户人家才配一头牲畜,3户配一辆木板车,2户配一把坎土曼(农具)。缺吃少穿的,我们经常就撇个杨柳条子当筷子,吃了饭继续干活。不过即使没条件,我们老军垦开垦的土地棉花产量也占当时全国的六分之一,占出口的一半呢,战士们节省衣领帽檐建设了八一钢铁厂、十月拖拉机厂、毛纺厂……咱们啥都有,就不求人!”

这个下午,我回忆起很多年前外公给我讲兵团故事的那个早上,还是忍不住的想掉眼泪。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我国最后的一个承载着军政企功能的兵团,承载着屯垦戍边,保卫安定的作用。在那峥嵘岁月,老一辈十万官兵把热血热汗和热泪挥洒在那片贫瘠的土地,正因如此,才有今天兵团欣欣向荣的景象。忘记历史等同于背叛。希望我等“红三代”能谨记自己是兵团人,记着自己身上流着老一辈军垦战士的血液,而不忘老一辈军垦战士的优良传统……

尘归尘,土归土


外公出殡那天,子孙儿女在地上把头磕出声响,可是他听不见。我抱着几乎哭的站不起来的妈妈,可是他看不见。躺在棺木里的外公,脸小小的,眼睛闭着,面容安详,我用指尖触碰他的脸,却再也体会不到温热,有的只是直达心间的凉意。

送葬的队伍那么长,车队那么长,过每一个路口放的鞭炮那么响。灵车缓缓向前,我扶着他的棺木,沉默不语。想起的是儿时他给我摘海棠果,我哭闹不止时他抱着我去找妈妈,想起我去北京上学,每次假期回来走时候他递给我的一沓沓人民币。想起的是他常年带有整齐裤缝的裤子,一戴戴了几十年的棉军帽,以及,那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豆角焖面。

我后悔没在他身体还好的时候带他去天安门看看,我后悔没能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遍,我后悔没能早点结婚让他了却心事,我后悔没能照顾好李阳弟弟,我后悔最后一次见他时候没能撇去羞涩给他一个拥抱,我甚至后悔没多吃两口他最后一次做的豆角焖面。如今这些后悔,都变成了对不起和来不及。

我看着十几名大汉拉着绳子,缓缓把外公的棺木放进土坑,我看着舅舅,姨姨,还有弟弟妹妹每人一捧土的埋葬外公,我看着周围的人向外公鞠躬,我看着鞭炮噼里啪啦炸的一地碎屑,我看着花圈整齐的摆放在坟茔,我看着招魂幡在飘荡,我看着黄纸漫天。

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严肃又不乏温情的老人,真的走了,再也见不到,听不见,摸不着。从此山水不相逢,不问故人长短。最终尘归尘,土归土,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那天,我妈红着眼眶抱着我说:“我从此再也没有爸爸了。”

我轻轻抚着她的背说:“妈,别怕,你还有我们。”

父亲节那天,我跟妈妈逛商场,铺天盖地的父亲节温情促销,当售货员拿起一件老年衬衫递给我妈的时候,我妈摆了摆手,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晶莹剔透。

我知道,她是想她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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