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过去的感情,仿佛在我的脑海里都没有变动,靠着它们,我可以找回以前的一些东西,其中有两样模模糊糊的,好象叫做安全感和归属感。
—题记
我已有很久没跟老人住在一起了,对他们的印象只是肤浅地停留在13岁。今年寒假,我回上海陪我的外公外婆,这之后,恐怕还要一年半才能再见到他们。他们在2004年度过了50岁的金婚纪念日,可是他们不见得十分和睦,常常在晚辈面前互指对方缺点。
外婆身体尚好,外公却苍老得太多了。原因之一是他得了脑萎缩,或者说是老年痴呆症。外婆在电话里对我说,他会忘记以前做过的事,刚刚做过的事也会忘。我听到这个消息,很担心很担心,我害怕外公就此忘记我的存在,记忆的慢慢消逝,如同活在这个世上的痕迹也被擦掉了。我也不会再叫外公别抽烟喝酒,为什么要剥夺他活在世上的寥寥的快乐呢?只是反复地对外公说,你别忘了我长什么样啊。现在他的病已好些了,住了两次院,常常会手脚抖个不停。仍然宠溺着他的孙子,即使那小鬼要在床上吃饭,外公也会颤抖着把饭送到他跟前。而我记忆中的那个外公,是会逼着我刷牙,将挤了很辣的蓝天牙膏的牙刷硬往我嘴里塞;是会在明晃晃的星期天的早晨,迈着稳健的步子,后面跟着一个小小孩去弄堂尽头的小店吃葱油拌面;是会乘着大好的早晨,把衣服晾出去。记忆中那根很大很大的晾衣竿子,就架在太阳晒得到的弄堂口,阳光透过棉质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肥皂的清香,时间也就此停住了脚步,再也跨不过这个惬意的画面。这时,邻家阿婆会适时地喊:“刘家阿公啊,来搓麻将法(吗)?”过了搓麻将的热闹镜头,就会听见外婆的挖苦:“怎么连个年纪大的都不如呀?”外公就发挥了外国的绅士风度和中国的优良传统:“好男不跟女斗嘛。”他还会经常跟小小孩说这样一个故事:三国时期的华佗呀,留了本医书给关他的牢头,结果那个牢头的老婆怕惹麻烦,背着牢头把书烧了,牢头最后发现时,只抢回了一些医马、医牛的。完了还会补充:“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现在,什么也不是了。我在长大,而他在变老。
不变的,恐怕是他始终疼爱我的心。他在纸厂工作时,总给我大叠纸,打草稿用,可我却用他来交换同学的吸铁石,后来被暴打一顿,其实打一点儿也不疼,让人疼的,是心灵上的伤害。儿童有一种天生的邪恶、卑鄙,仿佛是人的劣根性。在我上二年级时,有不少同学用上了自动笔,我还在用铅笔,因为外公说,用铅笔写字,字会漂亮些。他每天晚上都会用他长满茧的手为我削铅笔。直到我学画画了,要自己削铅笔,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件苦差事,用刀片时,拇指上就会有一条痕,他把每一枝笔都削很尖,外形也很漂亮。为了能用上自动笔,我会把这些堪称艺术品的铅笔笔尖全部折断,再向同学摇尾乞怜,恳求他们借支自动笔给我,这是我最内疚的一件事,我还折断了外公在铅笔里倾注的对我的期冀。
他还会把我的错归到他自己身上。我小时候的劣迹是数不清的。我还偷酸奶喝,学校里到了上午第三节课下课,就会发酸奶蛋糕什么的,我没订,伸手拿了一瓶酸奶,到后来发现有个同学没有,本来就劣迹斑班的我成为重点怀疑对象,最后只能招供。被家长领回家就召开“批斗大会”,对问我的所有问题,我一概用哭回答。不吭声的外公突然说:“其实都是我们不好,如果我们给她订,她就用不着去偷了。”当时家里的经济状况是不容乐观的,外公对他所说的话负起了责任,退休的他又去造纸厂上班了,为了他不成器的,并无血缘关系的外孙女!
现在也没什么改变。我很久以前说要一本《东史郎日记》,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回到上海才刚进家门,他就拿出来给我;为了我问的一句关于李白的《月下独酌》的诗句,会在书架上大肆搜索《唐诗三百首》半个小时。而我对他,多了一种意外和拘谨,一瓶大瓶的可乐,帮他拿,就好像说明他老了,不帮,又不大好。犹豫中,就拿过了他手中的可乐。
人总会老,可眼前的景观让我无法相信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在外公的垂暮之年,过去在慢慢消失,对外婆颐指气使,对晚辈,百般顺从,惟恐有所不周,每天都在看电视中消磨剩下的人生。他让我真正触摸到了什么叫衰老,不仅是生物书上的细胞老化,人体水分流失,而是可以用手,用眼睛感觉得到的令人伤心的变化。时光把人有棱有角的地方磨去了,露出小孩子式的任性,还磨去了许多记忆,幸好,当年的小小孩还留着。
今年寒假,阳光明晃晃的早晨,外公摇摇晃晃地走过早餐店,当年的小小孩仍会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我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