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阳明)于明武宗正德三年(戊辰年,1508年,37岁)春天到达贵州贵阳龙场驿,正德五年(庚午年,1510年,39岁)初离开贵州,三月到达庐陵县任知县,谪戍贵州共两年时间。万历《贵州通志》中收录有王阳明描写贵州的诗文。
《宾阳堂记》:
传之堂东向曰宾阳,取《尧典》“寅宾出日”之义,志向也。宾日,羲之职,而传昌焉。传职宾宾,羲以宾宾之寅而宾日,传以宾日之寅而宾宾也。不曰日,乃阳之属,为日、为元、为善、为吉、为亨治;其于人也,为君子,其义广矣、备矣。内君子而外小人,为泰,曰宾自外而内之,传将以宾君子而内之也。传以宾,乃宾君子,而容有小人焉。则如之何?曰:吾知以君子而宾之耳,吾以君子而宾之也。宾,其甘为小人乎哉!为《宾日之歌》,日出而歌之,宾至而歌之,歌曰:
日出东方,再拜稽首,人曰予狂。匪日之寅,吾其怠荒。东方日出,稽首再拜,人曰予惫。匪日之爱,吾其荒怠。其翳其暳,其日惟霁。其昫其雾,其日惟雨。勿忭其昫,倏焉以雾。勿谓终翳,或时其暳。暳其尤矣,其光熙熙。与尔偕作,与尔偕宜。倏其雾矣,或时以熙。或时以熙,孰知我悲。
《何陋轩记》(轩在龙场驿侧):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予以罪谪龙场,在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处之旬月,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独其结题乌言,山楼羝服,无轩裳宫室之观,文仪揖让之缛,然此犹淳庞质素之遗焉。盖古之时,法制未备,则有然矣,不得以为陋也。夫爱憎而背,乱白黝黑,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鲁掖,折旋矩矱,将无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恶詈,直情率遂,则有矣。世徒以其言词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为然也。
始予至,无室,止茇于丛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龙场之民,老稚日来视予,喜不予陋,益孚比予。予尝圃于丛棘之中,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桧竹,時之以卉药,列堂阶,辨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具,学士之来避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吾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轩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嗟夫!诸夏之盛,其典章礼乐历圣修而传之,夷不能有也,则谓之陋固宜;于后蔑道德而专法令,搜抉钩系之术穷,而狡匿谲伪无所不至,浑朴尽矣,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粗砺顽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为欲居也欤!虽然,典章文物则亦胡可以无讲?令夷之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不中不节,卒未免于陋之名,则亦不讲于是耳,然此无损于其质也。诚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益易,而予非其人也,记之以俟来者。
《君子亭记》:
阳明子既为何陋轩,复因轩之前,营架楹为亭,环植以竹,而名之曰君子。曰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虚而静,通而有间,有君子之德。外坚而直,贯四时而柯叶无所改,有君子之操。应蛰而出,遇伏而隐;雨雪晦明,天所不宜,有君子之时。清风时至,玉声珊然,中采齐而协肆夏,揖逊俯仰,若洙泗群贤之交集;风正籁静,挺然特立,不挠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列于堂阶之侧,有君子之容。竹有四者,而以君子名,不愧于其名;吾亭有竹焉,而因以竹名,名不愧于吾亭。
门人曰:“夫子盖自道也!吾见夫子之居是亭也,持敬以直,内静虚而若愚,非君子之德乎?遇屯而不慑,处困而能亨,非君子之操乎?昔也行于朝,今也行于夷,顺应物而能当,虽守方而弗拘,非君子之时乎?其交翼翼,其处雍雍,意适而匪懈,气和而能恭,非君子之容乎?夫子盖嫌于自名也,而假之竹。虽然,亦有所不容隐也。夫子之名其轩曰何陋,则固以自居也”。阳明子曰:“嘻,小子之言过矣,而又弗及!夫是四者何有于我哉?抑学而未能则可谓云尔耳!昔者夫子不云乎?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吾之名亭也,则以竹也。人而嫌以君子目名也,将为小人之归矣,而可乎?小子识之!"
《玩易窝记》:
阳明子之居夷也,穴山麓为窝,而读《易》其间。始其未得也,仰而思焉,俯而疑焉;函六合,入无微。茫乎,其无所措;孑乎,其若秼,其或得之也。沛兮其若决,瞭方其若彻。菹游其出焉,精华其入焉。若有相者,而莫知所以然,其得而玩之也。优然其休焉,充然其喜焉,油然其乐生焉。精粗一,外内翕,视险而不知其夷之为阨也。于是阳明子抚几而叹曰:“嗟乎,此古之君子所以甘囚奴,忘拘幽,而不知其老之将至也!夫吾知所以终吾身矣!”名其窝曰玩易,而为之说曰:
夫《易》,三才之道备焉。古之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词;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观象玩辞,三才之体立矣;玩变玩占,三才之用行矣。休立故存,而神用行故动,而化神故智。周万物而无方化,故范围天地而无迹。无方则象辞基焉,无迹则变占生焉。是故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德也。盖昔者夫子尝韦编三绝焉。呜呼,假我数十年以学《易》,其亦可以无大过已夫!
《远俗亭记》:
宪副毛公应奎名其退食之所曰远俗,阳明子为之记,曰:俗习与古道为消长,尘嚣溷浊之既远,则必清旷之,是宅矣,此远俗之所由名也。然公以提学为职,又兼理夫狱讼、军赋。则彼举业词章,俗儒之学也;簿书期会,俗吏之务也;二者公皆不免焉。舍所事而曰:“吾与远俗”,俗未远而旷官之责近矣。君子之行也,不远于微近纤曲,而盛德存焉,广德著焉。是故诵其诗、读其书,求古圣贤之心,以蓄其德而达诸用,则不远于举业词章,而可以得古人之政,是远俗也已。公以处之明,以决之恕,以行之则,不远于簿书期会,而可以得古人之政,是远俗也已。苟其心之心鄙猥琐,而徒闲散疏放之,是托以为远俗,其如远俗何哉!昔人有言: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君子岂轻于绝俗哉?然必曰无害于义,则其从之也,为不苟矣。是故苟同于俗,以为通者,固非君子之行必远于俗;以求异者,尤非君子之心。
《月潭寺公馆记》:
兴隆之南有岩,曰月潭,壁立千仞,檐垂数百尺,其上澒洞玲珑,浮者若云霞,亘者若虹霓;豁若楼殿门阙,悬若鼓钟编磬;憺幢缨络,若搏风之鹏,翻隼翔鹄;螭虺之紏蟠,猱猊之骇攫:谲奇变幻,不可具状。而其下澄潭邃谷,不测之洞,环密回伏;乔林秀木,垂荫蔽亏;鸣瀑清溪,停洄引映。天下之山,萃于云贵,连亘万里,际天无极。行旅之往来,日攀缘下上于穷崖绝壑之间。虽雅有泉石之癖者,一入云贵之途,莫不困踣烦厌,非复夙好。而惟至于兹岩之下,则又皆洒然开豁,心洗目醒,虽庸俦俗侣,素不知有山水之游者,亦皆徘徊顾盼,相与延恋而不忍去,则兹岩之胜,盖不言可知矣。
岩界兴隆、偏桥之间,各数十里。行者至是,皆惫顿饥悴,宜有休息之所。而岩麓故有寺,附岩之戍卒官吏,与凡苗夷仡佬之种连属而居者,岁时令节皆于是焉厘祝。寺渐鞠废,行礼无所。宪副滇南朱君文瑞按部至是,乐兹岩之胜,悯行旅之艰,而从士民之请也,乃捐资庀村,新其寺于岩之右,以为厘祝之所,曰:“吾闻为民者,顺其心而趋之善。今苗夷之人,知有尊君亲上之视,而憾于弗伸也。吾从而利导之,不亦可乎!”则又因寺之故材与址,架楼三楹,以为部使休息之馆,曰:“吾闻为政者,因势之所便而成之,故事适而民逸。今旅无所舍,而使者之出,师行百里,饥不得食,劳不得息。吾图其可久而两利之,不亦可乎!”使游僧正观任其劳,指挥狄远度其工,千户某某相其役,远近之施舍勤助者欣然而集,不两月而工告毕。自是饥者有所炊,劳者有所休,游观者有所舍;厘祝者有所瞻依,以为竭衷效诚之地。而兹岩之奇若增而益胜也。正观将记其事于石,适予过而请焉。
予惟君子之政,不必专于法,要在宜于入君子之教,不必泥于古,要在入于善。是举也,盖得之矣。况当法网严密之时,众方喘息忧危,动虞牵触,而乃能从容于山水泉石之好,行其心之所不愧者,而无求免于俗焉,斯其非见外之轻,而中有定者,能若是乎?是诚不可以不志也矣。寺始于戍卒周斋公,成于游僧德彬,治于指挥刘宣、常智、李胜及其属王威、韩俭之徒,至是凡三辑。而公馆之建,则自今日始。
《气候图序》:
天地一元之运,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分而为十二会,会分而为三十运,运分而为十二世,世分而为三十年,年分而为十二月,月分而为二气,气分而为三候,候分为五日,日分为十二时。积四千三百二十时,三百六十日而为七十二候。会者,元之候也;世者,运之候也;月者,岁之候也;候者,月之候也。天地之运,日月之明,寒暑之代谢,气化人物之生息终始,尽于此矣。月,证于月者也;气,证于气者也;候,证于物者也。若孟春之月,其气为立春,为雨水;其候为东风解冻,为蛰虫始振,为鱼负冰,獭祭鱼之类;《月令》诸书可考也。气候之运行,虽出于天时,而实有关于人事。是以古之君臣,必谨修其政令,以奉若乎天道,致察乎气运,以警惕乎人为。故至治之世,天无疾风暴雨之愆,而地无昆虫草木之孽。孔子之作《春秋》也,大雨、震电、大雨雪则书,大水则书,无冰则书,无麦苗则书,多麋则书,蜮、蜚、蠡、蝝生则书,六鹚退飞则书,陨霜不杀草李梅实则书,春无冰则书,鸜鹆来巢则书。凡以见气候之愆变失常,而世道之兴衰治乱,人事之污隆得失,皆于是乎有证焉,所以示世之君臣者恐惧修省之道也。
大总兵怀柔伯施公命绘工为《七十二候图》,遣使以币走龙场,属守仁叙一言于其间。守仁谓使者曰:“此公临政之本也,善端之发也,戒心之萌也”。使者曰:“何以知之?”守仁曰:“人之情必有所不敢忽也,而后著于其念;必有所不敢忘也,而后存于其心。著于其念,存于其心,而后见之于颜色言论,志之于弓矢、几杖、盤孟、剑席,绘之于图书,而日省之于其心。是故思驰骋者,爱观夫射猎游田之物;甘逸乐者,喜亲夫博局燕饮之具。公之见于图绘者,不于彼而于此,吾是以知其为善端之发也,吾是以知其为戒心之萌也。其殆警惕夫人为而谨修其政今也欤?其殆致察乎气运,而奉若乎天道也欤?夫警惕者,万善之本,而众美之基也。公克念于是,其可以为贤乎!由是因人事以达于天道,因一月之候以观夫世运会元,以探万物之幽赜,而穷天地之始终,皆于是乎始。吾是以喜闻而乐道之,为之叙而不辞也”。
《五经臆说叙》:
得鱼而忘筌,醪尽而糟粕弃之。鱼醪之未得,而曰是筌与糟粕也,鱼与醪终不可得矣。《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夫谓糟粕之为醪,犹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鱼于筌,则筌与鱼远矣。
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则为之训诂。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则吾之为是,固又忘鱼而钓,寄兴于曲蘖,非诚旨于味者矣。呜呼!观吾之说而不得其心,以为是亦筌与糟粕也,从而求鱼与醪焉,则失之矣。
夫说凡四十六卷,《经》各十,而《礼》之说尚多缺,仅六卷云。
《答毛宪副书》: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大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凌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大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守仁使之也。然则大府固未尝辱守仁,守仁亦未尝傲大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
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守仁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征乎!
守仁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大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则不可谓无憾;使吾无有以取之而横罹焉,则亦瘴疠而已尔,蛊毒而已尔,魑魅魍魉而已尔,吾岂以是动吾心哉!
执事之谕,虽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励,不敢苟有所隳堕,则守仁也。受教多矣,敢不顿首以谢!
《与安宣慰书》:
守仁得罪朝廷而来,惟窜伏阴崖幽谷之中以御魍魉,则其所宜。故虽夙闻使君之高谊,经旬月而不敢见,若甚简伉者。然省愆内讼,痛自削责,不敢比数于冠裳,则亦逐臣之礼也。使君不以为过,使廪人馈粟,庖人馈肉,圉人代薪水之劳,亦宁不贵使君之义,而谅其为情乎!自惟罪人何可以辱守土之大夫,惧不敢当,辄以礼辞。使君复不以为罪,昨者又重之以金帛,副之以鞍马,礼益隆,情益至,守仁益用震悚。是重使君之辱而甚逐臣之罪也,愈有所不敢当矣!使者坚不可却,求其说而不得。无已其周之乎?周之亦可受也。敬受米一硕,柴炭鸡鹅悉受如来数。其诸金帛鞍马,使君所以交于卿士大夫者,施之逐臣,殊骇观听,敢固以辞。伏惟使君处人以礼,恕物以情,不至再辱,则可矣。
又云:
减驿事非罪人所敢与闻,承使君厚爱,因使者至,闲问及之,不谓其遂达诸左右也。承见询,则又不可默。
然朝廷制度,定自祖宗;后世守之,不可以擅改,在朝廷且谓之变乱,况诸侯乎!纵朝廷不见罪,有司者将执法以绳之,使君必且无益,纵遂幸免于一时,或五、六年,或八、九年,虽远至二三十年矣,当事者犹得持典章而议其后。若是则使君何利焉?使君之先,自汉、唐以来千几百年土地、人民未之或改,所以长久若此者,以能世守天子礼法,竭忠尽力,不敢分寸有所违越,天子亦不得逾礼法,无故而加诸忠良之臣。不然,使君之土地人民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县之,其谁以为不可?夫驿,可减也,亦可增也;驿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由此言之,殆甚有害,使君其未之思耶?
所云奏功升职事,意亦如此。夫铲除寇盗以抚绥平良,亦守土之常职,今缕举以要赏,则朝廷平日之恩宠禄位,顾将欲以何为?使君为参政,亦已非设官之旧,今又干进不已,是无底极也。众必不堪。夫宣慰守土之官,故得以世有其土地人民;若参政,则流官矣,东西南北,惟天子所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以一职,或闽或蜀,其敢弗行乎?则方命之诛不旋踵而至,捧檄从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非复使君有矣。由此言之,虽今日之参政,使君将恐辞去之不速,其又可再乎!凡此以利害言,揆之于义,反之于心,使君必自有不安者。夫拂心违义而行,众所不与,鬼神所不嘉也。
承问及,不敢不以正对,幸亮察!
又云:
阿贾、阿札等叛宋氏,为地方患,传者谓使君使之。此虽或出于妒妇之口,然阿贾等自言使君尝赐之以毡刀,遗之以弓弩,虽无其心,不幸乃有其迹矣。始三堂两司得是说,即欲闻之于朝;既而以使君平日忠实之故,未必有是,且信且疑,姑令使君讨贼;苟遂出军剿扑,则传闻皆妄,何可以滥及忠良;其或坐观逗遛,徐议可否,亦未为晚;故且隐忍其议,所以待使君者甚厚。既而文移三至,使君始出;众论纷纷,疑者将信。喧腾之际,适会左右来献阿麻之首,偏师出解洪边之围,群公又复徐徐。今又三月余矣。使君称疾归卧,诸军以次潜回,其间分屯寨堡者,不闻擒斩以宣国威,惟增剽掠以重民怨,众情愈益不平。而使君之民罔所知识,方扬言于人,谓“宋氏之难当使宋氏自平,安氏何与而反为之役?我安氏连地千里,拥众四十八万,深坑绝地,飞鸟不能越,猿猱不能攀。纵遂高坐,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斯言已稍稍传播,不知三堂两司已尝闻之否?使君诚久卧不出,安氏之祸必自斯言始矣。
使君与宋氏同守土,而使君为之长。地方变乱,皆守土者之罪,使君能独委之宋氏乎?夫连地千里,孰与中土之大郡?拥众四十八万,孰与中土之都司?深坑绝地,安氏有之,然如安氏者,环四面而居以百数也。今播州有杨爱,恺黎有杨友,酉杨、保靖有彭世麒等诸人,斯言苟闻于朝,朝廷下片纸于杨爱诸人,使各自为战,共分安氏之所有,盖朝令而夕无安氏矣。深坑绝地,何所用其险?使君可无寒心乎!且安氏之职,四十八支更迭而为,今使君独传者三世,而群支莫敢争,以朝廷之命也,苟有可乘之衅,孰不欲起而代之乎?然则扬此言于外,以速安氏之祸者,殆渔人之计,萧墙之忧,未可测也。使君宜速出军,平定反侧,破众谗之口,息多端之议,弭方兴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守仁非为人作说客者,使君幸熟思之!幸熟思之!
《瘗旅文》: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孟,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翳何人?翳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
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疬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余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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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
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群僚环聚讯,语庞意颇质。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
《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
古洞閟荒僻,虚设疑相待。披莱历风磴,移居快幽垲。营炊就岩窦,放榻依石垒。穹窒旋薰塞,夷坎仍洒扫。卷帙漫堆列,樽壶动光彩。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岂不桑梓怀?素位聊无悔。
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清泉傍厨落,翠雾还成幕。我辈日嬉偃,主人自愉乐。虽无棨戟荣,且远尘嚣聒。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我闻莞尔笑,周虑愧尔言。上古处巢窟,抔饮皆污樽。
互极阳内伏,古穴多冬暄。豹隐文始泽,龙蛰身乃存。岂无数尽榱,轻裘吾不温。邈矣箪瓢子,此心期与论。
《谪居粮绝,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
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愠色。山荒聊可田,钱镈还易办。夷俗多火耕,仿习亦颇便。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遗穗及鸟雀,贫寡发余羡。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
《龙冈新构》:
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凿巘薙林条,小构自成趣。开窗入远峰,架扉出深树。墟寒俯逶迤,竹木互蒙翳。畦蔬稍溉锄,花药颇杂莳。宴适岂专予,来者得同憩。轮奂非致美,毋令易倾敝。
《宿谷里》:
石门风高千树愁,白雾猛触群峰流。有客驱驰暮未休,山寒五月仍披裘。饥鸟拉沓抡驿楼,迎人山返鬼啾啾。残月炯炯明吴钩,行床无眠起自讴。
《饭金鸡驿》:
金鸡山头金鸡驿,空庭芳草平如席。瘴雨蛮云天杳杳,莫怪金鸡不知晓。问君远游将底为,脱粟之饭甘如饴。
《龙冈谩兴》三首:
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何有陋?身随史隐未忘忧。春山卉服时相问,雪寨蓝沧每独游。拟把犁锄从许子,谩将弦诵比扶沟。
路僻官卑病益闲,空林惟听鸟间关。地无医药凭书卷,身处蛮夷亦故山。用世谩怀伊尹心,思家独切老莱斑。梦魂兼喜无余事,只在耶溪舜水湾。
归与吾道在沧浪,颜氏何曾击柝忙?枉尺已非贤者事,斫轮徒有古人方。白云晚忆归岩洞,苍藓春应遍石床。寄语峰头双白鹤,野夫终不久龙场。
《平溪馆次王文济韵》:
山城寥落闭黄昏,灯火人家隔水村。清世独便吾职易,穷途还赖此心存。蛮烟瘴雾承相往,翠壁丹崖好共论。畎亩投闲终有日,小臣何以答君恩?
《陆广晓发》:
初日瞳疃似晓霞,雨痕新霁渡头沙。溪深几曲云藏峡,树老千年雪作花。白鸟去边回驿路,青崖缺处见人家。遍行奇胜才经此,江上无劳羡九华。
《过天生桥》:
水花如练落长松,云际天桥隐白虹。辽鹤不来华表烂,仙人一去石楼空。徒闻鹊驾横秋夕,谩说秦鞭到海东。移放长江还济险,可怜虚却万山中。
《过七盘岭》:
鸟道萦纡下七盘,古藤苍木峡声寒。境多奇绝非吾土,时可淹留是谪官。犹记边烽何羽檄,近闻省俗化衣冠。投簪实有居夷志,垂白难承菽水欢。
《清平卫即事》:
积雨山途喜乍晴,暖云浮动水花明。故园日与青春远,敝缊凉思白苎轻。烟际卉衣窥绝栈(时土苗方仇杀),峰头戍角隐孤城。华夷节制严冠履,漫说殊方列省卿。
《兴隆卫书壁》:
山城高下见楼台,野戍参差暮角催。贵竹路从峰顶入,夜郎人自日边来。莺花夹道惊春老,雉堞连云向晚开。尺素屡题还屡掷,衡南那有雁飞回。
《罗旧驿》:
客行日日万峰头,山水南来变胜游。布谷鸟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蛮烟喜过青杨瘴,乡思愁经芳杜洲。身在夜郎家万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谒武侯祠》:
殊方通道是谁功,汉相威灵望眼中。八阵风云布时雨,七擒牛马壮秋风。豆笾远垒溪萍绿,灯火幽祠夕照红。千载孤贞独凛烈,口碑时听蜀山翁。
《给书诸学》:
汗牛谁著五车书,累犊能逃一掏余。欲使身心还道体,莫将口耳任筌鱼。乾坤竹帙堪寻玩,风月山窗任卷舒。诲尔贵阳诸士子,流光冉冉勿踌蹰!
《寓贵诗》:村村兴社学,处处有书声。
贵州宣慰司《木阁箐山》之一:瘦马支离缘绝壁,连峰窈窕入层云。山村树螟惊鸦阵,涧道雪深逢鹿群。冻合衡茅炊火断,望迷孤戍暮笳闻。正思讲席诸贤在,绛蜡清醅坐夜分。
《木阁箐山》之二:荒村灯夕偶逢晴,野烧峰头处处明。内苑但知鳌作岭,九门空说火为城。天应为我开奇观,地有兹山不世情。却恐炎威被松柏,休教玉石遂同赪。
万历《贵州通志·卷四·合属志二·迁谪、亭馆》:正德间,王守仁以主事谪龙场驿丞,于驿畔创小庵,终日默坐其中,时集夷人化诲之,诸夷乐丛,乃为构屋三间处之,匾曰“何陋轩”。时宣慰安贵荣者,雄长一方,多骄骜状,先生每遗书讽谕,示以祸福忠义,贵荣凛凛,奉法惟谨。黔诸生无远近,皆裏粮从之,督学使席书延至文明书院训多士,居恒相与讲论,常至夜分,先生妙悟宗旨,倡明良知之学,上接孔孟之传。因此地进德良多,迄今肖像祠祀,无远近,无夷汉,莫不尸祝。宾阳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俱龙冈书院,正德间王守仁建)。
《送别王守仁序》(明朝贵州提学席书):
予少志学,始分于举业,继奇于仕进,优游于既壮之时。每诵考亭之训,从事于格物致知,若泛舟渤海,莫知津岸,叹曰:“我马踣矣!我仆痛矣!”吾弗能进于斯。闻古人有以文章擅声,有以事业名时,流光余韵,至今逼人耳目,吾将事此以老吾生矣。兹又数年,文章未名,事功未树,神气日昏日塞,为木强人矣!
今年董学贵阳,适阳明王伯安先生以言谪丞龙场驿,延诸文明书院,以师后学。予旧知阳明,知其文也,知其才猷勋业也,因以二者质之。阳明曰:“吾以子为大人之问,曾耳与目之问乎?天之所以与我者,莫大者心,莫小者耳与目也。子事文业,以为观听之美,固末矣。心至大而至明,君子先立其大而不晦其明,譬之开广居,悬藻鉴,物来能容,事至顺应。中为道德,发言为文章,措身为事业,大至参天地,赞化育而有余矣,何以小者为哉?孔子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孟子曰:‘从其大者为大人,从其小者为小人’。入途不慎,至有君子小人之制,可不择欤?"予闻而心惕背汗。
日亲所学,正而不迂,方而不泯,通而不俗,推万变而不出一心,探幽赜而不远人事;厉试其余,礼乐文物、天文律历,皆历历如指其掌。究其要切于喜怒哀乐已发未之间,尤致力焉。盖学先于大而自率其小者耳。呜呼!道自孟氏绝传,寥寥千载,至濂洛出而开扃启户,传授入道之途,曰静曰一。后有程度龟山,亲授程门,再传而豫章、延平从事于斯,卒有所入。于至朱陆二氏各分门户,当时门人互逞辨争,从陆者日为禅会,从朱者谓为支离,道至是而一明,亦至是而一晦,阳明早岁学道,未得,去而学仙,因静久而自觉其失。悟朱陆不决之疑,直宗濂洛,上溯孔孟大中之道,恍若有得,固方升而未艾也。
予观历代文运,必积百余年,而后有大儒如董,如周程出,当一代之盛。国家百四十年,守道不回如吴康斋、薛河东,清骚自得如陈白沙,则有矣;未有妙契濂洛之传,足当太平文运之盛,意者有待于今欤?阳明闻予之说,将能自已其所至欤?予方深惩往昔,肯恨遘晤之晚,适天子诏言士,阳明复有庐陵之行,予能忍于一别乎?
夫君子不忧身之不遇,而忧道之无传;遇不遇有命,传不传在人。会稽之间,有与阳明交者□□□辈其人也,有从阳明游者蔡宗兖辈其人也,余虽未得相从二三子,于阳明山麓成咏或游,以追舞雩之趣。然而意气相感,已神会于湖海之隅矣。幸相与鞭励斯道,无负天之所以与我者,此固阳明之心也,无亦诸君之愿欤?
王阳明在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