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山的文字——来自王鼎钧的《山里山外》
夜像发酵的面团向上膨胀,星轻轻地把它按住,而狼牙锯齿般的山峰,就是夜色向星辉反抗的一片乱旗。
我想翻越一座山。山以严峻的脸色对待我。它是万古千秋生了根的闸门,阻挡兵马,过滤游子,保护林木鸟兽。行人如水,自古绕山而行。
鸡鸣早看天,日出前就登山峰顶。原以为能看见平畴沃野、田园人家,却不料眼前又是另一座山。山的那一边,海浪一般起伏的还是山。从外面怎么也看不出来山外有山、山里套山,总以为青山虽高,不过一重,倘若早知不然,宁愿去走另一条路了。
当初(天晓得那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平地,是良田美池鸡犬人家。在某一次改朝换代的时候,这里的人誓死反抗,征服者来了个尸骨如山,血流成河。一夜之间(夜可以变出许多奇迹来)这里忽地涌出一群山峰,像一锅沸腾的水涌起,泻落,拒人千里,连家畜都化身为山中的虎狼。新皇帝征服了这片土地,可是没有办法统治。据说这些山本来还要拔高,还想扩大,玉皇大帝知道了说不行,说此事应适可而止,唯恐山峰戳破了天,山脚压翻了地。天帝命仙女用金针刺每一座山的尖顶,山就停止发育,并且露出受了挫折的模样。
山是披着灰衣,是一群沉默的吊客。可是太阳出来了,山换了浅色的上衣,梳洗过,用筋骨脉络显示了仪容。太阳升高,山的眼睛亮了,服饰灿烂了,身段架势摆出来了,由天地舞台的一角走到中央来了。山是在举行时装表演。我看不出他们蓄怒反抗,不共戴天。也许那是历史陈迹,是他们祖先的事,现存的山已是子孙,没有切肤之痛。也许自从挨了天帝的金针以后他们就软化,代久年湮,由不甘而自然。
山上有人背木柴,有人带着狗找猎物,有人挑着担子找人剃头,孩子们聚在一起烧知了吃,有洗地瓜的妇女,把地瓜切片摊在石头上晒干,有割草的妇女,把青草摊在地上晒干。入山越深遇见的人反而越多,他们大概是爱山的人,他们好像说既然不得不住在山上就不必再看见平地,他们互相竞赛谁能活在深山的深处。山是他们勤劳、坚忍而且多孕的母亲。山像包孕岩石一样容纳他们养活他们。他们默默的淡淡的表情忘了山是山。